那时中华书局流行的说法,是自己好比“前店后厂”,好编辑都要既能够编别人的书稿,也能够自己整理古籍、自己做研究,再加上过去对出版的控制也严,出版社都有替作者“把关”的思想,所以编辑审稿,多少有点像是在同作者较劲儿,而要较得人家心服口服,起码你就得把人家做过的工作,事无巨细,从头再来一遍。这是一个投入极大、极笨的办法,有时候还费力不讨好,作者不满意,嫌出版社“店大欺客”,编辑也不痛快,因为毕竟是在“替他人做嫁衣裳”,不过现在想起来,那终归是真刀真枪的实战。古籍整理这一行,因为做的人少,有时也会被人想象得多么玄妙;其实未必,问题只在于是不是真的经过眼、动过手,说到底,它到底是一个需要耐心、不怕枯燥的力气活儿。
碰巧的是,在我编《世说新语校笺》时,历史室的张忱石先生也同时在编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两部书赶在一起,不免给人“打擂台”的印象。而余著乃是由周祖谟先生整理,张忱石先生的能力和经验也是我所无法望其项背的。所以,尽管这两部书各有自己的侧重,体例也不相同,可顶头上司许逸民先生还是会经常敲打我。许先生上面又有程毅中先生,程先生为人方正,做什么都一丝不苟,在这样的前辈手底下做事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还唯恐不够。但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审这第一部稿子,对我的锻炼就非常之大。且不说《世说新语》及其注释文本原来就颇复杂,要编成一个好的校注本其实不易,又还有余著在那儿摆着随时做对比,这书的长短是非包括后期编辑的状况,是明眼人,一看就清清楚楚。
这样,到编辑《建安七子集》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点小小的经验,能够就卷目、附录和年谱的编次、校勘记的写法、标点符号的统一等大大小小的问题,与作者俞绍初先生展开讨论。也是受益于程毅中陆陆
续续编写出来的“古籍整理条例”,在编辑《建安七子集》的过程中,对于古籍整理的“体例”,我有了更深的认识。古籍整理,过去说它是个板凳活儿,因为首先要坐得住,舍得下死功夫,但是久而久之,我也发现这种板凳活儿,其实也有高下之分。分别在哪里?可能有多重因素,以我的经验及所受训练看,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你的体例设计得怎么样。这个体例,主要指文献处理的方法,大到版本的择取、注释的原则,小到标点的使用、校勘记的表述。如果能够有一个好的体例,于作者便是纲举目张、事半功倍,于读者则是体辨源流、一目了然。我是见过相反的例子的,也是很好的学者,在做自己那一行古籍整理的时候,却由于体例不严而破绽百出,几乎收不了尾。
当然,一个好的体例,是要在对文献有全面、深入的了解,尤其要对文献整理的目标有一个清楚的定位,是要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够设计出来的,这也就是说,光有做笨功夫的力气还远远不够。古籍整理的目的,最终还是要给今人提供一个便于阅读的版本,并不是越繁复庞杂就越高明,这便要求你得先有一个能够部勒全局的严格、周密的体例。就此而言,在新整理出版的同时段文集里面,我觉得《建安七子集》说得上比较规范,规范而有条理的古籍,用起来也让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