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监狱长
我对提篮桥监狱的深刻记忆,起始于一个时间节点。如果,一定要精确到烙下印记的那一刻,就不得不说到一个人,一个监狱长,一个新上任的监狱长,他叫
刘云耕
。就是后来
曾任上海市委副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
的刘云耕。
监狱长,旧时称典狱长。在过往的电影电视书本里,我们见过太多的典狱长,大凡人高马大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呵呵,我们的艺术塑造常常从概念出发而走样,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以我27年同各任监狱领导打交道,无论是正副监狱长还是政委,诸如周伟航、何道敏、李耀忠、董友根、于旭光、程颖等等。刻于我脑海里的这一张张面孔,无不透出一股热情和善爽朗的亲近感,他(她)们彻底颠覆了在我心里的监狱长形象。当然,印象最为深刻的要数刘云耕。
刘云耕没来提篮桥监狱之前,并非“局外人”,并非对“提篮桥”一点不熟悉。他,就在一墙之隔的
市劳改局任研究室主任,专攻犯罪心理学
,是王飞局长麾下的爱将。1988年11月,刘云耕调任提篮桥监狱任监狱长。
27年前的冬天,我初识新来的监狱长,不由得暗暗一惊:太斯文了!白皙光洁的肤色,鼻梁上架副眼镜,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面带微笑,话速不缓不急,俨然一个地道的知识分子模样。
那年月,正是新闻宣传言路大开的大好时光。刘云耕甫一上任,就对各路记者特别客气,犹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就从那时起,我跑“提篮桥”像跑“娘家”,勤快得不能自已。农历1988个除夕,去看犯人吃年夜饭;翌日1989年大年初一,采访犯人如何过年;1990年开通犯人与亲属通话的热线后,我在电话旁被他们的泪水感染……大约连续数年,每当除夕和大年初一,我都去提篮桥监狱采访,不少犯人也认得我,其中有一个犯抢劫杀人罪的死囚犯,临处决前写了遗书给我,痛悔罪恶,要我在报纸上公开报道以警示后人。
也许,多年来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新任监狱长的刘云耕将提篮桥监狱作为“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的一块实验田,用实践这块最好的试金石,去敲击大墙里的每一个监房。刘云耕没有长篇大论的夸夸其谈,而是从每一个细节着手,身先士卒。他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
犯人是什么?犯人是触犯了刑法的人。因为他们是人,因此必须在人格上尊重他们,而不能侮辱,更不能体罚虐待。又因为他们触犯了刑法,因此我们依据法律予以惩罚与改造。
”
一切尽在意料之外,一切又尽在意料之中。刘云耕在提篮桥监狱“一炮打响”震撼全监的,只是两个字——“谢谢”!
那天,上班后,刘云耕穿了制服,提了两只空热水瓶,到开水间去泡开水。一犯人见地上有水,生怕穿制服的“管教队长”滑跤,就从刘云耕手里接过两只热水瓶,灌满开水后,递给了刘云耕。
刘云耕接过热水瓶,出于礼貌,说了声“谢谢”,话声不高,犹似日常生活里一样随和客气。
然而,那个犯人犹闻“天外来音”,愣了好一阵……当他回过神来,回想刚才这一幕,是的,清清楚楚听到那个“管教队长”说了声“谢谢”两字。他压根不知,这个“管教队长”就是新来的监狱长刘云耕。
很快,监狱长的一声“谢谢”,犹似惊雷一般在每个犯人心中炸响。是的,犯人也是人!他们也有尊严,他们渴求被管教队长尊重。显然,他们从未听到过一个监狱长对犯人道声“谢谢”。
在这闭塞的惩罚罪恶的大墙内,一声“谢谢”远远胜过任何大道理的“洗脑”。监狱长这一声“谢谢”,也震撼了全监干警的心扉。提篮桥监狱由此揭开了改造犯人的全新模式。
后来,刘云耕设立“监狱长信箱”,一只小小的木箱挂在各个监区,犯人有什么心事可写信,投入“监狱长信箱”,与监狱长直接沟通谈心。由此,不断有纸片投入“监狱长信箱”,有表场有建议有申辩有申诉揭发控告等等。犯人们对新来的监狱长寄于极大希望。大墙内的希望分明是心的渴望。
有几个小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话说一个70多岁的老犯人“突发奇想”,投了一封信到“监狱长信箱”,建议监狱长给上了年纪的老年犯每天早上喝杯豆奶。消息传开,其他犯人都冲着他发笑,说他“异想天开”,说他“官司越吃越老糊涂了”,吃饱饭就不错了还想喝豆奶?一个上海本土的犯人打趣道:“想吃豆奶?当心吃‘头塌’!”。
谁知,这封信竟然引起监狱长的高度重视!一周后,统计全监60岁以上犯人的名单;再一周后,凡是60岁以上的犯人,每天早上享用一杯豆奶。这下,犯人们齐齐地傻眼了,再次“怪话叠起”:提篮桥开“洋晕”了;新来的监狱长有魄力;“监狱长信箱”真不是摆摆样子的;……
一杯豆奶没几钿,但对犯人的改造却无法估量。恰如刘云耕所说:“
你想改造好犯人吗?那么请你先要设法使犯人向你倾吐心里话,而绝不是看着你的脸色说话。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想要有效地改造犯人只是你的一种良好愿望。
”愿望与效果,有时像天和地,缺了外力的地球旋转,天地何以合一?何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另一个故事来自一次普通的接见。一个老妇人与一个干警为了500元钱相互推让。原来,老妇人来探望服刑的儿子。身处大墙里的儿子从自己女儿口中得知,父亲得了尿毒症,情绪一落千丈,整天垂头丧气。有个犯人将这一情况写信投入“监狱长信箱”。监狱长即批转大队长。其实,大队里也已获知这一情况,干警们捐了500元给探监来的老妇人以示慰问。老妇人怎么也不肯收下这500元,相互推让。一旁的儿子见此情景,双膝扑通跪地,泪水直流:“妈,收下吧!儿子不孝,你多多照顾爸,你辛苦了……” 泪水洒湿衣襟。
500元,不算多也不算少,却凝聚了大队干警的一片心意。它治不了尿毒症,但它结结实实地缝补了犯人灵魂的创伤。从那一天起,这个犯人改造越发积极,大步迈向新生之路。
还有一个故事也让人暖心。孙某的刑期快满了,那本该是飞向自由前的兴奋与急切。然而,他家乡江西遇上了一场特大洪灾,将原本一贫如洗的旧屋冲得片瓦不存。因家里穷,没有亲属在他服刑期间来探望和接济过,他并无任何怨言,安心改造。谁知,出狱前,家里遭遇洪灾,令他心事重重,象样的衣服没有一件,连回家的车马费也没着落,情绪极为低落。这时,同监房的“狱友”替他出了个主意,劝他写封信向监狱长求助。孙某摇摇头说:监狱管你教育改造,怎可能发钞票给你穿新衣回家呢?在“狱友”再三劝说下,孙某决定一试,不成也不伤感情,他原本就不抱希望。
不抱希望,就不至于失望。但,当希望活活地变成现实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时,孙某及同监房同大队的犯人们都眼放光芒兴奋异常。他们还以为是做梦,一切犹似梦中一般:几天后,大队干警给孙某送来一只包裹。孙某一惊,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都是衣服。“穿穿看,合不合身?”干警说,“这些衣服都是干警们捐献送你的,有的还是新衣服。”孙某顾不得试衣服,忙一把握着干警的手,热泪涌出,连连说道:“谢谢,谢谢!”
刘云耕说,“监狱长信箱”绝不能摆摆样子装装门面,我们要通过这个“信箱”,解决他们一点困难,给他们一点温暖,用人性人道去洗刷他们的罪恶,使他们在安心改造中看到希望。比如,孙某家乡遭遇洪灾,我们理当给予救助,还得在全监摸情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犯人的家乡遭遇洪灾,随后张榜公布,根据不同情况给予捐助……旧时被称为“最肮脏最黑暗” 的监狱,在我们手里应该是干净的光明的温暖的充满希望的。
且说孙某出狱这一天,穿上干警捐送的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脸堆笑,同大家告别。这时,大队长摸出一只信封,递给孙某,说:“这是大队干部们捐献给你的600元钱,拿着,到家后给我们来信。”面对这只信封,瞬时,一股热流冲上孙某心窝,他双眼像开了闸,刷地流出两行热泪……
那时,我报道提篮桥监狱的频率极高。2015年7月24日,我查阅在《新民晚报》上所有报道的剪贴本,查实1989年5月19日星期五第四版头条位置,以主标题《大墙内的新管家》、副标题“记上海市监狱监狱长刘云耕”(1995年7月更名提篮桥监狱),报道了一个全新的监狱长,通篇以“谢谢”两字为契机。
1990年5月,刘云耕调离监狱,后任市公安局局长
。他一直记着我对监狱工作的支持。很多年以后,他在市委副书记的任上,大大“感恩”了我一把。不是物质,也不是封我一个什么官位,而是在一份“监狱看守所如何深挖”的内部文件上,批转给我们报社党委:“请钱勤发同志就深挖问题写篇特稿,刊发在新民晚报上。”
报社领导一惊,立马忙开了。我心里明白,市委领导指名道姓请我一个记者写稿,除了器重信任,更多的是“客气”。
后来,刘云耕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几次邀我去人民大道200号他办公室坐坐。我一直没去。他越是客气,我脚头就越发沉重,市领导很忙,我去做啥?
20多年以后,“显摆”这些往事,无非想说,从提篮桥监狱长、市公安局局长,到市委领导、市人大常委会领导,刘云耕是一个记情重情的领导,洵属可敬。这就是我走进提篮桥监狱、走向提篮桥监狱深处、与提篮桥监狱结下深厚友谊的一个难忘的时间节点一一1988年11月至今,整整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