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每一步都走向比故乡更“高尚”之城,每一次转身离开都想要与故土一拍两散时,我们也开始了返乡之路。故乡,是在你转身离开时,才开始生根发芽的。今年起,我们会邀请那些离开家乡多年,如今再度返回家乡的作家,以专栏的形式,推出一系列【回家记】,这是我们为这个迅速流变、风土感日益稀薄的时代,写下的新地方志和风物志。
最早和大家见面的【回家记】,是
何兮写于湘西的一系列短章。她年少离家,在长长的阔别后,携子还乡,她发现昔日眼中狭小沉闷的山城其实是无比丰饶之地。自正月初一至十五,我们将以日更的形式陆续分享给大家。
【十】
【蝉鸣】
连续几日的酷热总会被一场大雨扑灭,这个盛夏,没能听到往常如潮翻卷的蝉鸣。只是每天早上,一只蝉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嘶哑地叫着,持续片刻又余音了了地消散。寂静中,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操场上一只篮球落地的声音。
而去年的此时,蝉鸣早已汇成稠密、广袤的一片,笼罩一切,渗入所有空隙。白天,它和车流人声的喧哗交织在一起,黄昏,融入街头的鼓声、舞曲和摇摇车轻快的童音,而夜晚,它裹挟着所有细碎的声音,一浪又一浪,冲击着未眠人孤零的灯塔。
那时的蝉是看不见的,它们藏在树冠里,倒像是树木因难耐酷暑而呻吟,它们也让环城的一座座山变成流汗、喘气的巨人。只有一场暴雨,能掩盖其声音。到夏日将近的时候,有的蝉从高高的枝桠跌落,那个时节常看到孩子们凑在一起,把玩手中的猎物——蝉蛰伏在一截枯枝或是锡罐里,喑哑又迟钝,一经触碰,便“叽呀嘶,叽呀嘶”地尖叫。我们曾把一只囚禁了一天的蝉放回桂树,当试图把它移至更安全的高处时,刚重获自由的它是怎样用纤细的足紧附住树皮,并奋力鼓动腹部,发出愤怒而悲切的嘶鸣!也有的蝉死去了,僵硬发黑的尸体落在石阶上,在被成群地蚂蚁分解、搬运之前,我们拆下过一对翅膀,有细密的纹理,洁净透明,比空气还要轻。
有一天,当你意识到窗外的沉寂,那些不知疲倦的歌手早已离去。它们是去追逐热浪,还是潜入地下,开始做梦、长眠,带着积蓄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记忆。窗外一片阒静,偶尔打破沉寂的是蛐蛐那短促尖利、不容分说、带着秋日之凛冽的寒声。
【宝石鸟】
好几次,我们在池边散步的时候看到它。它停在离我们不远的枝头,圆滚滚的红肚腹,背脊散发着蓝宝石的光彩。它大概感觉到我们的注视,便振翅飞去,一道微弱的闪电掠过水面。它常常停歇在杜英树上,即使被惊飞,也是落向对岸的另一棵杜英。我们只顾看它,忘却了杜英梢头的灼灼红叶。小米,它常让我想到童话里的快乐王子,“浑身上下镶满了薄薄的黄金叶片,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他的双眼。”他站在城市中央高大的石柱上面,日复一日目睹着穷人的悲哀,在月光洒落的寒冷秋夜,他托燕子送出眼中的宝石、皮肤的黄金。宝石鸟在盘旋城市上空的飞翔中,也一定目睹了人们的匮乏与悲哀,他们总是缺少什么,财富、青春、爱、鲜活的生命,在如此丰盛的秋季。小米,我们是不需要宝石鸟的馈赠的,光是它的存在,看它疾驰水面或是静息枝头的姿态,已是一种喜悦。这种喜悦正如看到阴云间透出的亮光,或是在平日的散步地发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在那里,构树林一层复一层的阔叶遮蔽天空,将我们引向它深不可测的宁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