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方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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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律浅说(修订版)

方舟子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9-02-25 12:06

正文

(这是我在1997年9月7日写的,本意主要是帮助古典诗歌爱好者理解古人为什么那样写格律诗,虽然今人对写古体诗也提了点建议,但是我并不提倡今人写古体诗——中国古典诗歌在唐宋就已经做完了,明清的诗人只是在模仿前人,已不足观,何况是现代人呢。现代人如果有诗才,还是应该去写现代诗,古体诗偶尔玩玩可以,千万不要真把自己当成了写古体诗的“诗人”,像那些网上“诗人”一样,成了笑柄。

不料它变成了网上写格律诗教材,一直流传到现在,而且被很多人剽窃过,例如有个”每天一首宋词“的微信公众号,偏要讲诗律,而且中间部分全盘剽窃我这篇文章,导致我尝试了很多次却一直没法标注”原创“,像微信管理方申诉,却被驳回,说“不通过”。为了能避开系统检测顺利发出,有些部分只好用图像。

诗的格律当然很多人介绍过,其中最流行的是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但是那本小册子讲得仍然不够通俗,看了仍是不太明白古人为什么要采用那样的格律。我这个浅说,有些地方是自己的体会,对古典诗歌爱好者大约还是有价值的。里面有个别笔误和举例不太恰当,这次重登,顺便改了。)


【近体、古体】


格律诗,包括律诗和绝句,被称为近体诗或今体诗,古人这么叫,我们现在也跟着这么叫,虽然它其实是很古的,在南北朝的齐梁时期就已发端,到唐初成熟。唐以前的诗,除了所谓“齐梁体”,就被称为古体。唐以后不合近体的诗,也称为古体。


古体和近体在句法、用韵、平仄上都有区别:


句法:古体每句字数不定,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乃至杂言(句子参差不齐)都有,每首的句数也不定,少则两句,多则几十、几百句。近体只有五言、七言两种,律诗规定为八句,绝句规定为四句,多于八句的为排律,也叫长律。


用韵:古体每首可用一个韵,也可以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韵,允许换韵;近体每首只能用一个韵,即使是长达数十句的排律也不能换韵。古体可以在偶数句押韵,也可以奇数句偶数句都押韵。近体只在偶数句押韵,除了第一句可押可不押(以平声收尾则押韵,以仄声收尾则不押韵。五言多不押,七言多押),其余的奇数句都不能押韵;古体可用平声韵,也可用仄声韵;近体一般只用平声韵。


平仄:古、近体最大的区别,是古体不讲平仄,而近体讲究平仄。唐以后,古体也有讲究平仄的,不过未成规律,可以不管。


古体诗基本上无格律,所以以下只讲近体诗。


【用韵】


唐人所用的韵书为隋陆法言所写的《切韵》,这也是以后一切韵书的鼻祖。宋人增广《切韵》,编成《广韵》,共有二百余韵。实际上唐宋诗人用韵并不完全按这两部韵书,比较能够反映唐宋诗人用韵的是金人王文郁编的《平水韵》,以后的诗人用韵也大抵根据《平水韵》。


《平水韵》共有一百零六韵,其中平声有三十韵,编为上、下两半,称为上平声和下平声,这只是编排上的方便,二者并不存在声调上的差别。近体诗只押平声韵,我们就只来看看这些平声韵各部的韵目(每韵的第一个字):


上平声: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

下平声: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


光是从这些韵目就可以看出古音和今音已大不相同。有一些在古代属于不同韵的,在现在已看不出差别,比如东和冬,江和阳,鱼和虞,真和文,萧、肴和豪,先、盐和咸,庚和青,寒和删,等等。


如果我们具体看一看各个韵部里面的字,又会发现一个相反的情况:古人认为属于同一韵的,在今天读来完全不押韵。比如杜甫《三绝句》第一首(以下引诗均以杜诗为例,不再注明):


楸树馨香倚钓矶,

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

可忍醒时雨打稀。


“飞”和“稀”在平水韵中同属五微,但在普通话读来并不押韵。


又如第二首:


门外鸬鹚去不来,

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以后知人意,

一日须来一百回。


“猜”和“回”在《平水韵》中同属十灰,但在现在普通话中也不押韵。


古体诗的押韵,可以把邻近韵部的韵,比如一东和二冬、四支和五微,混在一起通用,称为通韵。但是近体诗的押韵,必须严格地只用同一韵部的字,即使这个韵部的字数很少(称为窄韵),也不能掺杂了其他韵部的字,否则叫做出韵,是近体诗的大忌。但是如果是首句押韵,可以借用邻韵。因为首句本来可押可不押,所以可以通融一下。比如《军中醉饮寄沈八刘叟》:


酒渴爱江清,

馀甘漱晚汀。

软沙倚坐稳,

冷石醉眠醒。

野膳随行帐,

华音发从伶。

数杯君不见,

都已遣沉冥。


这一首押的“汀、醒、伶、冥”属下平声九青,但首句借用了八庚的“清”。这叫做借邻韵发端,在晚唐开始流行,到了宋代,甚至形成了一种风气。


现代人写近体诗,当然完全可以用今韵。如果要按传统用《平水韵》,则不能不注意古、今音的不同,读古诗更是如此。这些不同,有时可以借助方言加以区分,但不一定可靠,只有多读多背了。


【四声】


汉语声调有四声,是齐、梁时期文人的发现。梁武帝曾经问朱异:“你们这帮文人整天在谈四声,那是什么意思?”朱乘机拍了一下马屁:“就是‘天子万福’的意思。”天是平声,子是上声,万是去声,福是入声,平上去入就构成中古汉语的四声,上去入又合起来叫仄声。


这四声中,最成问题的是入声。梁武帝接着又问:“为什么‘天子寿考’不是四声?”天、子、寿是平、上、去,考却不是入声,可见当时一般的人也搞不清楚什么是入声。


那么什么是入声呢?就是发音短促,喉咙给阻塞了一下。一类是以塞音t,p,k收尾,另一类是以喉塞音?收尾。在闽南语和粤语中,还完整地保留着这四种入声,在吴语中则都退化成了较不明显的?收尾了。以t,p,k收尾的入声,并不真的发出t,p,k音。塞音在发音时要先把喉咙阻塞一下,然后再送气爆破出声。在入声中,只有阻塞,没有送气爆破,叫做不完全爆破。比如英语在说goodbye时,既不是完全不发d说成goobye,也没有把d发完全,而只是做了发d的准备把喉咙阻塞一下就完了,这就是不完全爆破,也可说是一种入声。


在普通话中,入声已经消失了。原来发音不同、分属不同韵部的入声字,有的在今天读起来就完全一样。比如“乙、亿、邑”,在平水韵中分属入声四质、十三职、十四缉不同韵,在普通话读来毫无差别(用闽南语来读,则分得清清楚楚,分别读做it,ik,ip)。


入声的消失也导致了古、今音声调的不同。一部分古入声字变成了现在的上、去声字,还属于仄声,我们可以不管;但是另有一部分入声字在普通话中却变成了平声字(阴平或阳平),这就值得我们注意了。前面“天子万福”的“福”字就是这种情况。常见的入声变平声字有:


一画:一

二画:七八十

三画:兀孑勺习夕

四画:仆曰什及

五画:扑出发札失石节白汁匝

六画:竹伏戍伐达杂夹杀夺舌诀决约芍则合宅执吃汐

七画:秃足卒局角驳别折灼伯狄即吸劫匣

八画:叔竺卓帛国学实直责诘佛屈拔刮拉侠狎押胁杰迭择拍迪析极刷

九画:觉(觉悟)急罚

十画:逐读哭烛席敌疾积脊捉剥哲捏酌格核贼鸭

十一画:族渎孰斛淑啄脱掇郭鸽舶职笛袭悉接谍捷辄掐掘

十二画:菊犊赎幅粥琢厥揭渤割葛筏跋滑猾跌凿博晰棘植殖集逼湿黑答插颊

十三画:福牍辐督雹厥歇搏窟锡颐楫睫隔谪叠塌

十四画:漆竭截牒碣摘察辖嫡蜥

十五画:熟蝠膝瘠骼德蝶瞎额

十六画:橘辙薛薄缴激

十七画:擢蟋檄

十九画:蹶

二十画:籍黩嚼


讲保留有入声的方言的人,要识别这些入声字自然毫无困难,只要用方言来念就行。对讲北方方言的人,可以根据声旁进行归纳帮助识别,比如“福幅辐蝠”“缴激檄”,但大多数还是只能死记硬背。现代人写旧体诗,完全可以根据现代四声来写。但写旧体诗本来就是因为好古,有人愿根据古代四声来写,也无可厚非,那就要特别注意这种入声变平声的字了。用普通话读古诗,碰到这种字怎么办呢?我以为,为了保持声调的和谐,不妨读成去声。去声较低沉,再读得短促一些,听上去就有点像入声了。实际上,这类入声字,有的人就习惯读成去声,如“一、幅、辐”,很多人都读成去声。


古代很大一部分上声字,在普通话中都读成了去声。上声和去声都属仄声,我们可以不管这一类字。但是还有一种声调变化必须注意一下:某些古代的平声字,现在读成了仄声字。如《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

独宿江城腊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

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

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

强移栖息一枝安。


第四句的韵脚“看”就是平声字,我们读时最好也读成阴平才顺口(现代“看守”的“看”仍读阴平)。


又如《夜宴左氏庄》:


风林纤月落,

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

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

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

扁舟意不忘。

最后一句的韵脚“忘”也是平声,我们读时也应该读成平声才不感到别扭。至于第六句开头的“看”虽也是平声,按今音读成去声也无所谓。


除了“看、忘”,类似这种在现在一般读仄声,而在古代读成平声(或平、仄两读)的还有:


筒纵撞治(动词)誉(动词)竣闽纫奔蕴漫翰叹患跳泡教(使)望醒胜(承受)售叟任(承担)妊


这些字,如果是在韵脚或是句中平仄关键处,都应该读成平声。


还有极少数字,在现在是平声,在古代反而是仄声,如“思”“骑”当名词时都读成去声。像《一百五日夜对月》:


无家对寒食,

有泪如金波。

斫却月中桂,

清光应更多。

仳离放红蕊,

想像颦青蛾。

牛女漫愁思,

秋期犹渡河。


第七句的最后一字“思”,就该读成去声。




我们写诗的时候,很难做到每一句都完全符合基本句型,写绝句时也许还办得到,写八句乃至更长的律诗则几乎不可能。如何变通呢?那就要牺牲掉不太重要的单数字,而保住比较重要的双数字和最重要的最后一字。因此就有了这么一句口诀,叫作“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就是说第一、三、五(仅指七言)字的平仄可以灵活处理,而第二、四、六以及最后一字的平仄则必须严格遵守。这个口诀不完全准确,在一些情况下一、三、五必须论,在特定的句型中二、四、六也未必分明,在后面我们会谈到,但接下来我们先来看看如何由这些基本句型构成一首完整的诗。




平起:平平仄仄平

仄仄仄平平


仄起: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


再来看看邻句相粘。相粘的意思本来是相同,但是由于是用以仄声结尾的奇数句来粘以平声结尾的偶数句,就只能做到头粘尾不粘。例如,上一联是: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下一联的上句要跟上一联的下句相粘,也必须以平声开头,但又必须以仄声收尾,就成了: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为什么邻句必须相粘呢?原因很简单,是为了变化句型,不单调。如果对句相对,邻句也相对,就成了: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第一、第二联完全相同。在唐以前的所谓齐梁体律诗,就是只讲相对,不知相粘,从头到尾,就只是两种句型不断地重复。唐以后,既讲对句相对,又讲邻句相粘,在一首绝句里面就不会有重复的句型了。


根据粘对规则,我们就可以推导出五言绝句的四种格式:


一、仄起首句不押韵: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韵)


二、仄起首句押韵:


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韵)


三、平起首句不押韵: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韵)


四、平起首句押韵:


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韵)


五言律诗跟这相似,只不过根据粘对的原则再加上四句而已。比如仄起首句押韵的五言律诗是:


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韵)


根据粘对规律,还可以十句、十二句……无限地加上去,而成为排律。


粘对也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基本上也是遵循“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口诀,也就是说,要检查一首近体诗是否遵循粘对,一般看其偶数字和最后一字即可。如果对句不对,叫失对;如果邻句不粘,叫失粘。失对和失粘都是近体诗的大忌。相比而言,失对要比失粘严重。粘的规则确定得比较晚,在初唐诗人的诗中还经常能够见到失粘的,即使是杜甫的诗,也偶尔有失粘的,比如名诗《咏怀古迹》的第二首:


摇落深知宋玉悲,

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

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

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

舟人指点到今疑。


第三句就没能跟第二句相粘。这可能是不知不觉地受到齐梁诗人的影响而一时疏忽。


对的规则在齐梁时就确立了,所以在唐诗中很少见到失对的。现存杜甫近体诗中,只有《寄赠王十将军承俊》一首出现失对:


将军胆气雄,

臂悬两角弓。

缠结青骢马,

出入锦城中。

时危未授钺,

势屈难为功。

宾客满堂上,

何人高义同。


第一、二句除了第一个字,其它各字的平仄完全相同,是为失对。这可能是赠诗时未来得及仔细加工而一时疏忽。


还有一种情况,是为了表达的需要而不顾格律。比如杜甫的另一首名诗《白帝》:


白帝城中云出门,

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

古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

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

恸哭秋原何处村?


第二句的第二字本来应该用平声,现在用了仄声字“帝”,既跟第一句失对,又跟第三句失粘。但这是有意要重复使用“白帝城”造成排比,所以只好牺牲格律了。



【孤平和三平调】


前面讲到“一三五不论”并不完全正确,在某些情形下一三五必须论。


比如五言的平起平收句:


平平仄仄平


这一句的第三个字是可以不论的,用平声也可以。但是第一字如果改用仄声,就成了:


仄平仄仄平


除了韵脚,整句只有一个平声字,这叫“孤平”,是近体诗的大忌,在唐诗中极少见到。前引杜诗“臂悬两角弓”即是犯了孤平,象这样不合律的句子,叫作拗句。老杜有意写过不少拗体近体诗,这种探索另当别论。


如果第一字非用仄声不可,怎么办呢?可以同时把第三个字改成平声:


仄平平仄平


这样就避免了孤平。这种作法,叫作拗救,意思就是避免了拗句。例如《复愁十二首》其三:


万国尚戎马,

故园今若何?

昔归相识少,

早已战场多。


第二句本该是“平平仄仄平”,现第一字用了仄声“故”,第三字就必须改用平声“今”了。


七言诗与此相似,也即其仄起平收句“仄仄平平仄仄平”的第三字不能改用仄声,如果用了仄声,必须把第五字改成平声,才能避免孤平。例如《绝句漫兴九首》其一:


眼见客愁愁不醒,

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

便教莺语太丁宁。


第一句本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现在第三字用了仄声“客”,第五字就改用平声“愁”来补救(注意“醒”是平声)。


所谓“孤平”,是专指平收句(也就是押韵句)而言的,如果是仄收句,即使整句只有一个平声字,也不算犯孤平,至多算是拗句。例如把“仄仄平平仄”改成“仄仄仄平仄”,这不算犯孤平,是可以用的。


还有一种情况,是五言的仄起平收句:


仄仄仄平平


在这种句型中,第一字是可平可仄的,但是第三字不能用平声字,如果用了平声字,成了:


仄仄平平平


在句尾连续出现了三个平声,叫做“三平调”,这是古体诗专用的形式,做近体诗时必须尽量避免,而且无法补救。


同样,七言平起平收句“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一和第三字都可平可仄,但是第五字不能用平声,否则也成了三平调。


只要能够避免孤平和三平调,“一三五不论”就是完全正确的。



【拗救】


如果仔细看一下前面所举的近体诗的几种基本格式,会发现一个规律:在一联之中,平声字和仄声字的总数相等。如果我们在“一三五”这些可灵活处理的地方,该用平声字而用了仄声字(或该用仄声字而用了平声字),那么往往就要在本句或对句适当的地方把仄声字改用平声字(或把平声字改用仄声字),以保持一联之中平、仄数量的平衡。也就是说,先用了拗(不合律),再救一下,合起来就叫拗救。


前面谈到的对孤平的补救属于在本句自救。还有一种情况,是在对句补救。比如在五言“仄仄平平仄”这种句型,第三字改用了仄声,往往就在对句的第三字改用平声来补救,也就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变成了“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例如《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

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

投诗赠汨罗。


第三句“鸿雁几时到”第三字该平而仄,第四句“江湖秋水多”就把第三字改成了平声。七言的与此相似,是“平平仄仄平平仄”的第五字用了仄声,就在对句的第五字改用平声来补救,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变成“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甚至是第一字,诗人也喜欢救一下。比如《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第七句第一字该平而用了仄声“晓”,第八句的第一字就改用平声“花”补救。


又如《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

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

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依依漫寂寥。


第三句第一字该平而仄(“五”),第四句第一字就改仄为平(“三”);第七句第一字该平而仄(“卧”),第八句第一字就改用平声(“人”)。


有时候,是本句自救和对句补救混用。比如《解闷十二首》之一:


草阁柴扉星散居,

浪翻江黑雨飞初。

山禽引子哺红果,

溪女得钱留白鱼。


严格的格律应该是: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而此诗的平仄为:


仄仄平平平仄平

仄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仄平仄

平仄仄平平仄平


这里有本句自救(以“江”救“翻”,以“得”就“溪”),也有对句补救(以“留”救“哺”),但也有拗而未救的(“星”)。实际上,在“一三五”位置上拗而未救的也是很常见的。象《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第二句的“沙”救了“渚”,“渚”又救了第一句的“风”,但是第一句的“猿”就未救。


象这样拗而未救,破坏了一联之中平仄数量的平衡,但是这些都发生在“一三五”的位置上,只要不出现孤平或三平调,就是可以容忍的,确切地说不能算拗。另外还有一种拗,出现在“二四六”的位置上,那才是真正的拗,在这里不讨论。但是有一种拗句,在唐诗中用得相当多,不能不提一下。请看《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

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

投诗赠汨罗。


第一句本该是“平平平仄仄”,却写成了“平平仄平仄”,第二、四字都用平声,违反了我们一开始就提到的逢双必反的规律。在七言中,就是把“仄仄平平平仄仄”写成“仄仄平平仄平仄”,比如《咏怀古迹五首》,几乎每一首都用到这种特殊句型。其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

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

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

词客衰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

暮年诗赋动江关。


第七句是这种句型。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第七句是这种句型。其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

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像空山里,

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

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邻近,

一体君臣祭祀同。


第一句还是这种句型。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

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

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

指挥若定失萧曹。

福移汉祚终难复,

志决身歼军务劳。


第五句又是这种句型。由于这种句型用得实在太多(经常用在第七句),几乎和常规句型一样常见,我们只好不把它算成拗句,而当成一种特殊的律句。诗人们之所以喜欢用这种特殊句型,可能是因为常规句型“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中有三个平声,虽然不在句尾不算三平调,读起来还是有点别扭,所以干脆变一变。值得注意的是,在用这种句型时,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必须是平声,不能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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