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爱、自由，在美国监狱的故事

图 TED.com

囚徒、爱、自由，在美国监狱的故事

文 | 北辰

每个人在监狱的经历都不同。对我来说，监狱唤醒了我的幻想和回忆。每天的温度、湿度、亮度，都对应着从前的某一天。

今年春天多雨，让我回想起了2006年的成都。没有任何理由，坐在外面嗅着雨、草、和泥巴的气息，过去的景象就会重现。我回想起山中的云雾，那是清新的感受。一个更年轻的自己自不必说，让我回恋无穷的，是更年轻的亲人和朋友们。一转念十年就过去了。我妈、我弟、我爸、我爷、我奶、姨妈们、表哥表姐们，多想再有一次机会和那时更年轻的他们谈天说地，再度光阴。

慢慢地，春天变热，太阳和带着沙尘的风，让我回想起了北京。在北京我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夏天踢足球，烤羊肉串，和哥哥弟弟一起接触并爱上各种电子游戏。

春天变热，太阳和带着沙尘的风，让我回想起了北京。

我很多年没玩游戏了，但不知为什么，在监狱经常会想起曾经玩过的各种游戏，然后兴奋不已。比如，一年级时每天跑上四楼看小伙伴玩“生化危机”；我最爱玩的科幻游戏“星际争霸”；我最爱的魔幻游戏“英雄无敌”；还有我认为最经典的RPG“博多之门2”……

每次回忆它们，就会引起关于童年的幻想。我经历过孤独的时光。监狱也很孤独。但我的想象力总能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找到我，做我的同伴。

所以，每次被狱友诧异得问道，怎么在监狱里好像很开心时，我都会安慰他们说，“你看朝鲜的囚犯，我们不比他们幸福一百倍？”但真正给我阳光的，其实是我的这些幻想，以及酝酿多年的梦想。

美国监狱的小社会

当然，往往在监狱里，人也没有机会去胡思乱想，只有眼前的人和事需要应酬。刚入狱时总要干活，工作内容都很简单，比如叠衣服、抹地、准备食物等等。那时每天工作10个小时，之后回宿舍就和大家聊天。

监狱里的一个好处是不怕没的聊——每人都有故事。最普遍的话题，就是讲大家为什么进来，要呆多久。我住的区叫做“The Farm”（农场），一共13个兵营。这里相对看管松懈，进来的人拘留时间较短，平均也就三个月，最长不过几年时间。我半年，算长的。

为什么来这儿？一大部分与冰毒相关：贩毒、服毒，都有。还有就是在酒吧打架，和亲人或女友打架。我认识最严重的案件不过是个抢ATM的黑客，判了四年。

什么类型的人来这儿？75%以上是老墨（墨西哥人），分两种。一种叫做“Paisa”，意思大概是乡巴佬。他们在墨西哥出生，主要说西班牙语，喜欢看西班牙电视剧，看足球。另一种是美国出生的墨西哥裔流氓，占整体人数的20%左右。在农场上的流氓都属于同一个帮派，叫做“北邦”。他们的死敌是（你猜！）——“南邦”。南邦在北加州的实力不如北邦强大，所以与同性恋、娈童犯与告密者被关在一起被保护起来。他们住在另一个区域，叫做M4。

其余的人按种族划分。白人叫做Wood，黑人叫做Brothers，然后所有其他人种，包括亚洲人、印度人、中东人，还有太平洋岛屿人，统称Other。

美国监狱的自然规律就是以种族分类。我刚入狱的时候就加入了“Other”的队伍，或者叫做“Other”部落。

为什么监狱如此分类呢？其实这与警卫和监狱都毫无关系。监狱的所有分类都是犯人自定的，是根据自然的生态形成的最合理的划分，使大家在多元环境下仍能和平共处。每个部落有自立的头领，叫做“操场代表”。每个兵营大概50-120人，也有自己的“宿舍代表”，负责照顾自己人，并时不时向操场代表汇报情况。（最后三个月我负责第三兵营。）

举个例子吧，假如不同部落的人要打架怎么办？代表负责想办法和解。如果和解不了，那也不能胡来。要打架得选定时间地点，以免让警卫发现。一旦被发现就糟了，打架的双方都会受到延刑，而这只是最低限的处罚。另一方面，代表需要防止事情闹大，比如把人打死，或是其他政治突变，比如说部落之间的纠纷。问题最好在内部解决，让部落收拾自己人，维持和平。

根据人的个性，监狱既可以很危险，也可以很安全。一般来讲大家都很客气，而且越是有来路的人越客气。你可以想象，如果人人有枪，还有谁敢无理取闹？

美国监狱的自然规律就是以种族分类。我刚入狱的时候就加入了“Other”的队伍，或者叫做“Other”部落。

图 视觉中国

最可怕的人，是心里充满恐惧的人，是年轻不懂规矩的人。他觉得你晚上会去捅他一刀，那还不如先捅你一刀。所以，我从来不过分威胁任何人。表达自己，点到为止。

人也不能懦弱！谁都讨厌懦夫，看着就欠揍。

相反，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保护弱小人群。这些人虽然弱小，但他们并不懦弱。监狱中他们比谁都安全。

这就是监狱的道德，并不是弱肉强食，因为毕竟大家都是人，而监狱内的暴力大多出自恐惧。这也是为什么同性恋（犯人最害怕的是被强奸）、告密者、娈童犯被视为公敌（因而他们被单独关押，也是一种保护）。这都是难免的情绪。

难道所有娈童犯都该死吗？其实每个案例都不同。

听说一个人去学校面试，在停车场换裤子的瞬间，被错以为是恋童癖偷看小孩玩耍，然后被举报进了监狱。什么事儿啊！

或者，一个18岁男孩和一个17岁女孩有了性关系。女方家长投诉男方。更不幸的是，女方也许因为受家庭与社会压力，说自己没有同意发生关系，而是受到了男方强迫。那这男孩可就惨喽！会被加上强奸未成年罪，其实他不过是和小自己一岁的女友有了一夜情而已。

监狱的法则也不会放过他们。如果不受保护，他们甚至有可能死在监狱。总而言之，贼有贼法，和通常的社会法则一样，大多时候有道理，有的时候彻底荒谬。

至于我嘛，应该属于受贼法保护的人群。

但凡毒鬼，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包括冰毒、海洛因。

首先我属于亚洲人，是弱势群体。然后我受过高等教育，在这儿算是稀有动物。另外，我的行为和活动都很古怪——我喜欢打拳、踢腿、练功夫、打坐……都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开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其实大家都有与众不同的特点，我给大家无味的监狱生活带来了一丝乐儿，让他们见识了一位不吸毒不酗酒的疯子！

所以，大多时候是我干我的：看书，写书，练拳，踢腿，健身，打坐；他们干他们的：看电视，赌钱，下棋，说笑，吸毒，等等。说到这里你可能纳闷儿，监狱怎么会有毒品？这就是美国监狱的秘密——其实这里毒品泛滥。大多数是犯人从肛门偷渡进来的，不过据说也有其他途径，包括贿赂警卫（我仍然觉得这只不过是个谣言而已）。

一根烟？20美金。一根大麻？30美金。等等。但凡毒鬼，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包括冰毒、海洛因。糟糕的是，很多毒鬼借钱吸毒，然后还不起。这些人很快就会吃不消了。

有自己的空间总是给我很大的乐趣。首先，刚来时让我惊喜的就是，在农场上可以随时出门！虽然空间不大，也就几米吧，外面围着铁丝网，但能看到天空，呼吸到新鲜空气，已经让我无比快乐了。之后，因为工作搬家到另一个兵营，有更大的院子，而且有一个小跑道，我简直是开心死了。那一个多月我天天跑步，跑上瘾。

冬天的尾声时，我生了一场重病，整整一个星期起不了床，发高烧，浑身疼，咳嗽到睡不着觉。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最让我难忘的是，我一瘸一拐上诊所去报病时，诊所警卫那清冷讥讽的态度。外面天气寒冷，等护士量我体温的时候，我的体温竟然恢复正常了。我跟他说我烧了好几天，难以忍受了，他才勉强给了我几颗可怜的退烧药。

最后什么人救了我？是我那些不做好事儿的犯人朋友们。我说想吃橘子，一转眼就是五六个。有橘子的人立刻递给我，没有橘子的人到处帮我要。要不是他们，我会痛苦一百倍。

我记得开始生病是因为看了一本书，《日瓦戈医生》。我哭得死去活来。为什么如此感动？是因为我看到书中的人物都拼命去爱自己所爱的人，时代和命运却不给他们机会。然而我们的悲剧是，好好活着的人，不去珍惜真切的感情。难道我们真的得等人要死的时候才能哭着喊着，说“我爱你”吗？

记得有一天晚上特别冷，我的病刚有好转，特别想和我妈通个话。和我妈聊完之后，我还很想跟我爸通个话。不过我们的电话限时，时间到了，就没能打出去。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我爸。

每次有人探望我之前，我都会兴奋地想几件有趣的话题。当天我想的话题是，生病如何痛苦。

我妈一个人走了过来，看到她悲伤的表情，我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妈好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着头对我说，“你爸出事儿了。”我立刻追问：“我爸死了？”我妈点头。我追问有没有找到尸体等等细节问题。她一一回答之后，我才真的相信她。

我记得当时特别想砸桌子，想踢椅子，想大喊一声，想骂我爸，为什么如此愚蠢，如此大意。他为什么没有遵循对我的嘱咐，避免一个人飞行？！

所以我回去之后，刚有好转就又病了。我想一个人死去。最让人伤心的是，想到所有失去的、我们未来在一起的机会。因为我和他学飞，又因为我的案件，我和我爸从十年不来往的僵局，到几个月前一起在美丽的Tahoe湖共度周末。回来后，我们第一次拥抱。我还记得很清楚，我把他的车停好以后，他伸出手和我道别，我却情不自禁敞开双臂，抱了他。我记得他好像很惊喜。也许我给他的生活添加了一丝温暖。

然后，在我踏入监狱之前，我先拥抱了我妈，说了再见，然后伸出手要和我爸说再见时，他却敞开了怀，问：“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