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蓉潇说到家谱还有点不开心,“那张全家福我是闭着眼睛的,单人照里我正在怀孕,胖都胖死了。”任蓉潇出生于1990年,是任团结唯一的女儿,刚刚做了妈妈,孩子2个月大。
她的爷爷任朝罗今年81岁,正好连接了前后两本家谱的间隔。他是村里辈分最大的人,跟着儿子任团结住在嵊州市里。
“我生孩子那天是早上8点多进去,下午3点多出来。后来他们告诉我,我爷爷一步都没离开过产房外,饭都不去吃。”玄孙女刚一落地,任朝罗就算了生辰八字。
孩子软趴趴的,一开始任蓉潇都不知道该怎么抱。她刚刚开始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好没影儿的她感觉忽然进入了一种情况,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一来二去便连接出一个现实世界。
这个过程很像电影,就像在史铁生笔下,虚无的银幕上,忽然就有了一个蹲在草丛里玩耍的孩子,太阳照耀他,照耀着远山、近树和草丛中的一条小路。然后孩子玩腻了,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于是又引出小路尽头的一座房子,门前正在张望他的母亲,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的父亲,引出一个家,随后引出一个世界。
对于老人来说,开端是石舍村半山坡上的老房子,透过窗户第一次瞧见的世界。柿子树树枝延伸到屋顶上,最勇敢的孩子才敢爬上枝头摘柿子。还有一种叫做“洋肥皂”的大树,果子外皮可以用来洗手洗衣服。红豆杉的果子淡淡的,甜甜的,滑滑的,枝条坚韧,用来荡秋千不会折断。还有桂花、苦丁茶、三角枫、女贞子、冬青、合欢、麻栎、银杏……
村里1997年出生的任巧铮还记得用凤仙花做指甲油,“那应该是小女孩第一次觉得很美吧。”任巧铮在泰州读大学,学旅游管理,她家里用空闲的二层楼开了民宿,铺着火红的被褥,一个月都难得有人来住一次。“基础还可以,但缺乏特色。”任巧铮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雪地靴,用专业知识评判着自家买卖,“家乡的变化与国家的发展有很大的相关度,农村只是比城市落后一点。”
她正用小爬犁翻晒萝卜干,初春的阳光洒下来,家里的母鸡舒展羽毛蹲在土里晒太阳。
年轻人生不出沧海桑田的许多感悟,对故乡的感念多与童年和亲情相关。
“过年回家见到儿时玩伴,聊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村里的大人在白天各忙各的农活,鸡鸣没多久,小孩子便静静穿过邻居的狗窝,咚咚敲门,一个小脑袋伸出窗口,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变成一群人。
在晒场跳房子,在溪边过家家。伸手进河里用毛巾前后一兜,就能捉到鱼虾。梯田里有水生田螺、黄鳝、泥鳅,还有米虾,一种银白色的透明小虾。春天迎春花开满山,任巧铮放下爬犁,随手往远处一指,“迎春花,吸一下,可甜。”秋天野山楂遍地,很刺。
“每次我玩到一半,别人就说你姐又喊你回家了。”任巧铮深夜跟姐姐回忆过去,“总觉得你喊我的时候又气但又很幸福。”
“总是不肯回来。”做护士的姐姐说,“总是逃出去玩,喊你都不回来。”
“你放心,我一直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妹妹,从小到大,只要你喊一声回家,无论我在哪里漂泊,立马回来。”
“这可能就是这么多人回来拍全家福的原因吧。”任巧铮说,家谱和村志告诉他们,“哪一块山是我们的,哪一块田是我们的,有种另外的乡土感。我们想着去城里,不会待在这里,上一代想的却是把更多的东西留给我们。”
说话间,她姐姐6岁的孩子跑来找她玩,拿着iPad,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村里50岁以上的人很少能说普通话,全家福里的他们大体都能互相认识,年轻的却有很多都面生了。
任蓉潇在嵊州市的银行里做客户经理,生孩子一周前还在上班。婚后两家父母给买了大房子,有装修现代的KTV歌房,窗外就是繁华的商业城。
新生命和新生活在年轻人跟前儿大刀阔斧地展开。年节里,他们把上一辈从戏台拉到微信里,抢红包。
一些人开始与土地告别。“我孙女18岁,不想老家,也没有家乡观念。”任廷钰的孙女正在澳大利亚读书,过年回家,整天抱着电脑不出门,“像小鸡一样”。她回家的十天里,作息比爷爷调慢了4个小时。
“我看她在电脑上玩蛇,开头这么一点长,”任廷钰两个手指一掐,“后来这么长,拉着”,他两手张开比了比,带着点好奇和又不愿意凑上前去的威严。
孙女不讲话,“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想法。”
连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他们吃的牛排、牛奶、巧克力,都是自己带回来的。我们吃的是大米饭,吃咸菜。他们不要吃咸菜,要吃新鲜的东西。”
有时候孙女喝过的牛奶不要了,任廷钰就拿起喝掉,虽然现下有了钱,但他不喜欢浪费,一顿饭吃不完,下顿还接着吃。
“牛奶还可以,不喜欢吃巧克力,太苦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