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在好多人印象中,只能联想到钉子户。
好像只有那些光秃秃的高楼,被一片荒地包围的住户,才又倔又难过。
其实,我们这些顺利签了合同搬走的人,也有不少喜怒哀乐。
有人暴富,有人换了好房子,有人为钱反目成仇。
我和儿子就是本来会过上好日子的那种拆迁户。现在,我们住在地道战似的职工宿舍,等待着外迁选房。一个不大的院子里挤了48户人家,上下两层用最普通的塑料扣板一隔,各家的日子就全隔开了。
因为拆迁,我和我儿子的亲情也被这破楼板隔住了。可我的烦心事儿藏不住,整条街都知道。
几个月前,就在我自己的小屋里,我站在床上踮起脚,把脖子放进另一头紧紧绑在房梁上的绳套。
1、光今年,我就已经“死”过五回了。
我挺热爱生活的。今年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寻死。可是光今年,我就已经“死”过五回了。
都是拆迁闹得,我儿子已经不理我了。
今年三月才出的政策。全北京有335片棚户区要整治改造,我婆婆家住的南二环一小区,就是其中一片儿。那是我们家的公租房,按政策也有补贴。除了自建补偿款,还有一个月6000多块的租房补贴,给补三年。我家那房子那么大点,买完新的外迁房,拿到手里怎么也能有300多万。
本来是个好事儿,政策挺阳光的,结果谁想到好多人家都闹得不安生。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有的是父母的房子,兄弟姐妹成了仇人,因为分钱不均,小妹妹把二哥给告了,这家就住在我隔壁;还有夫妻不是原配的,亲妈生的孩子搬走了,后妈生的孩子不走,俩孩子打官司。因为影响工期的后果是一天扣一万拆迁款,钱就先冻结着,打完官司再分。
我们家那位走得早,家里就我跟儿子俩人。我想着,回迁还能住在老地方,地段好,不怕房价不涨到天上,房子迟早给儿子留着。我儿子不乐意,偏要外迁,图那几百万块钱。其实说到底,房子都是儿子的,当年老伴儿在房本上就写着他的名。
看儿子这么不听话,我一赌气,也把他的补偿款账户给冻结了,让开发商打不进去钱。不过后来很快我又去解冻了,心想好歹都是钱,干嘛啊跟自己亲儿子这么过不去。不过,解冻之后,一个月6000的租房补助,我一分钱也没见着过。问儿子要,他就回嘴:“被派出所拘留罚款都是你闹的,那钱就当给你的房租了。”
娘俩之间隔阂成这个样,说到底都是为了那点钱。
2、对,我倒没给儿子告上法庭,不过我亲手把儿子和儿媳妇送进了拘留所。
搬新家之前,我们只能住回我单位的老职工宿舍。我住楼下的6平小间,他们小两口住楼上的大30平。还有一间,租给外面的环卫工,每个月能落600块钱房租。没拆迁的时候,我们住的还比这条件能好点。现在,看起来有了更多钱,可还不如当时。
现在我就住在这巴掌大点的地方,吃饭有时候也是百家饭,东家给点咸菜,西家匀点面鱼
为内迁和外迁的事儿,我们娘俩没少吵吵,可是谁也争不过谁。儿子的态度也变了,他以前从来不对我那样。可是有回为了把他爸骨灰盒放哪的事儿,他竟然掐着我的脖子。
我没办法啊,央求道边儿玩手机的小孩子帮报警:“孩子啊,你帮奶奶打110吧!”儿子很快松了手,我这咳嗽了半天。“你报警,人家警察理你吗?”儿媳妇儿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我想想就觉得心寒。咽不下这口气,我自己走了半天,去派出所报警。
警察一开始没想受理这点家长里短的事儿。我都喘不过气来了,他还说看不出明显伤痕。我就自己把手往桌子上磕,“你说没伤?这就是!”警察没办法,带着执法记录仪上门了解情况。我没上楼,就在楼下听着。起先儿子媳妇不开门,后来撕扯起来,媳妇抓伤了警察同志的脸,好像还咬了人。
最后儿子被拘了24小时,媳妇在拘留所呆了十多天才出来。
“你是我亲妈吗?有这么狠心的妈吗?”从派出所回来的时候,我儿子这么说我。
从那天起,他俩再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
3、我们家以前不这样。
虽然我们家那位走了七年了,但我们娘俩在家相依为命。我喜欢做小工艺品,做串珠上过电视的,在全北京的比赛里拿第一名。退休以后没事我就去医院做义工,教别人做,做了挺多年的。现在这些小米珠串成的京剧脸谱还有人找我买,我都不卖,觉得没什么劲了。
我用小米珠编的京剧脸谱,在全北京的比赛里都拿过奖
最拿手的当然是做小狗。雪纳瑞、吉娃娃、大金毛,各个品种活灵活现。别人都问,“你串的狗咋这么像?”
因为我儿子属狗啊。从小我就爱给他编些小玩意儿,当玩具。他可喜欢我做的那些东西。他结婚那会儿,我绣了一堆东西,“家和万事兴”的字,其他手工和串珠,赶着做了好几天。那会儿还以为今年这时候能抱上大胖孙子,就算对我们家那位有个交代,完成任务了。
“家和万事兴”还挂在儿子家,儿子已经不理我了。
现在我睡的小屋床上,盖着一条宝贝丝巾。那是儿子念初中的时候用压岁钱给我买的,是我现在唯一的念想。现在我还能指望儿子给我买东西吗?我啥也指望不上了。有钱有什么用?后来我就想,要是没拆迁就好了,那我家就还像以前一样,我儿子话不多,可是孝顺着呢。
我觉得没意思了。
我在自己房间里就折腾好几次。这房梁不结实,要不我也该走了,可能它也受不了这么沉的痛苦吧?我想上吊,结果还把房梁给弄断了。家里的泡沫地板还太软,用头撞地也撞不死。
我现在住的一楼,就算在白天也不怎么亮堂
前两个月去密云的时候,本来是想散心。可我自己往山坡上一站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想跳下去。结果比电视剧里演的还神奇,我被半坡的树挡了一下,一头栽进河里,撞断别人放在那的钓鱼竿,还呛了一口水。
又没死成。
我吐了那口水,结果里面还一条小鱼,嘿,这就是老天爷不让我走。
回来咯吱窝底下撞出一大片青,到这会儿还没好。
街坊邻居包括给我看病的大夫都劝我,别想不开,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解决?可是在大街上看见儿子从对面走过来,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这心里就发凉。
后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活着没啥意思。
医生说,我这是抑郁了,得吃药。
朋友还怕我想不开一遭儿吃了,帮我拿着药,睡不着了给人家打电话,人给我送一片过来。
其实想想,我在我们这些老街坊里,算是好的。他们有的97岁高龄了,被二婚媳妇赶到延庆去住,一样捞不着回家。你说他们惨不惨?这么一把岁数了,还需要多少钱,多大点地方,不过就是想住在原来的家里,平平淡淡就行。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跟儿子说话,我活着就这一点念想了,还有什么期待?
10月22日,是我们这片外迁选房的日子。儿子到底把房子选在了新宫,挺远,他俩的新日子很快就能跟着建好的新房子一起开始了。我不知道这些还能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不?
街坊邻居都可劲儿劝我,活一天赚一天。我想开了,再也不寻死觅活了,小屋太窄,我就把床掉个个儿,屋里一下宽敞不少。我又自己编了好些个小玩意儿,比如大白菜什么的,给自己解闷儿。
儿子还是从哪里听到我到处说他不理我的事儿了。小半年了,他开口跟我说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妈,您可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