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扩员：联盟升级还是联盟分歧

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扩员：联盟升级还是联盟分歧

李  途

内容提要： 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扩员是美国主导下的联盟转型的产物，符合美国以小多边方式打造遏华阵营的目标。其主要目的是利用盟国的技术创新优势，打造国防技术共享联盟，减少美国维持联盟体系的成本。日本的价值是美国考虑接纳其加入的主要原因。当前扩员并非正式成员资格的拓展，AUKUS不是日本加入就要更名为“JAUKUS”。与美国积极推动日本加入相比，澳大利亚同意日本加入AUKUS第二支柱实属无奈，联盟分歧已然显现。即使日本加入后，AUKUS扩员仍然面临着小多边的效率难题、成员国的能力缺口、美国承诺的可信度等诸多挑战。

关 键 词： 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 AUKUS扩员  第二支柱  小多边机制

作者简介： 李途，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中国南海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助理教授（南京 邮编：210023）

中图分类号： D815.5；D871.2文献标识码：A

DOI： 10.19498/j.cnki.dbyxk.2025.01.006

文章编号： 2095-3453（2025）01-0090-20

自2021年9月美英澳三国领导人宣布组建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以来，关于邀请日本、韩国、加拿大和新西兰等国加入的声音就不绝于耳。2024年4月8日，美英澳三国国防部长宣布，鉴于日本的技术优势及其与三国紧密的双边国防合作关系，正在考虑与日本就AUKUS第二支柱先进能力项目进行合作。这也标志着AUKUS正式进入扩员阶段，日本有望成为第一个加入AUKUS的非盎格鲁-撒克逊国家。AUKUS扩员是美国为维持霸权地位，通过军事合作挑起军事对抗，推动其全球联盟体系转型的又一重要步骤，日本的加入将进一步加剧亚太地区的阵营对立和对抗，推动“印太小北约”“亚洲版北约”的形成。值得注意的是，AUKUS决定扩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波三折。澳大利亚在扩员问题上展现出与美国明显不一致的立场，联盟分歧已然显现。

一、AUKUS扩员的阶段

AUKUS扩员的说法很早就开始出现，由于AUKUS的创立初衷是为澳大利亚提供核潜艇，美国将合作限制在三个具有相似文化背景和高度战略信任的国家之间；再加上如果扩员，具体邀请哪些国家加入、以什么方式合作、在哪些方面合作还远没有定论，因此美英澳三国对扩员的最初反应是坚决予以否认。直至明确将第一支柱和第二支柱进行区分，且确定第二支柱为开放合作领域后，美英澳三国才开始承认日本加入的可能性。2024年3月，AUKUS正式推进扩员计划，邀请日本参与第二支柱合作，而其他国家则继续处于观望状态。

（一）相继否认（2021年10月—2022年4月）

AUKUS扩员的提议最早来自英国。2021年10月，英国国防参谋长卡特在新美国安全中心的会议上表示，AUKUS的设计初衷“并不是排他性的”，未来的发展会“更具包容性”，包括日本、加拿大和新西兰等“志同道合”的国家都可以加入。这一表态是卡特在回答“AUKUS是否为排他性”的问题时作出的，但很快遭到官方否认，称“AUKUS目前没有计划吸纳其他国家加入”。 ^[1]

然而，关于日本加入AUKUS的传言并未就此平息，事实上美英澳三国曾就邀请日本加入进行过私下接触，日本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2021年10月，日本驻澳大利亚大使在接受澳智库采访时表示，“我们被告知，AUKUS成员可能需要日本在某些情况、某些领域的合作和参与，我们非常愿意作出贡献”。 ^[2] 2022年4月，据日本《产经新闻》的报道，美英澳以非正式的方式询问日本加入AUKUS的可能性，三国希望将日本的技术能力融入到高超音速武器开发和电子战能力提升上。 ^[3] 但是，日本和美国先后否认了这一增员计划。美国白宫发言人明确表示，“我们的重点是敲定一项三边工作计划，以增强我们的集体实力，加快先进国防能力的开发和获取。AUKUS不是JAUKUS”。 ^[4]

（二）逐渐承认（2022年12月—2024年2月）

2022年12月，澳大利亚国防部长马勒斯在访日期间表示，未来有可能将日本纳入AUKUS的国防技术合作部分，但现在的重点是“确保AUKUS在国防技术合作方面取得实际成果”，在此之后三国希望日本加入。 ^[5] 这既表明AUKUS在扩员问题上的立场松动，但也体现出澳大利亚在这一问题上的谨慎立场。与英美两国对日韩加入展现出来的积极态度相比，澳大利亚显得消极。马勒斯强调只有在AUKUS为现有成员提供切实成果之后，才会邀请日本加入，而且也排除了日本加入第一支柱核潜艇计划的可能性。

进入2023年下半年，AUKUS扩员再度成为热议话题。8月30日，英国下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公布了一份“印太”报告，建议英国政府向美国和澳大利亚提议，邀请日本、韩国等伙伴国加入AUKUS第二支柱的国防技术合作项目；因为AUKUS不仅仅是帮助澳大利亚获得核潜艇，网络空间、人工智能的技术共享和共同开发“同样重要”，而且能够比核潜艇计划“更快地产出实际成果”。 ^[6]

与此同时，美日韩等国的学者和官员也主张AUKUS吸纳日本、韩国加入。例如，美国海军水面作战指挥官阿尔萨伊德建议AUKUS扩大与日本和韩国的合作，组建“AUKUS+2”（AUKUS加日本和韩国），从而“形成一种综合威慑态势，改变印太地区的安全格局”。 ^[7] 韩国国际战略研究院安全战略中心主任宋承俊认为，美国在亚洲的“轴辐模式”已经走到尽头，呼吁AUKUS吸纳韩国和日本加入，并允许韩国获得核动力潜艇。 ^[8] 日本前首相麻生太郎在访问澳大利亚国际事务研究所时提议，将AUKUS扩大为“JAUKUS”，以加强四国在台湾问题上的协调。 ^[9] 值得注意的是，与官方意见相比，这些建议并未对第一和第二支柱合作进行严格区分。

2024年2月18日，澳大利亚国防部长马勒斯在接受日本共同社采访时表示，澳大利亚希望AUKUS未来与日本在国防技术开发方面进行合作，但强调这一合作“不会很快发生”，因为AUKUS“仍然专注于三个成员国之间的创新技术开发”，“随着第二支柱变得更为成熟（可能需要几年时间），届时将有机会与日本就此展开合作”。 ^[10] 这是澳大利亚首次承认日本加入的可能性，但是这一表态也充分体现出澳大利亚在扩员问题上的谨慎，仍然强调AUKUS现有成员合作的重要性。

（三）正式推进（2024年3月以来）

2024年3月2日，据《日经亚洲》报道，美国正在与英国、澳大利亚就邀请日本在AUKUS框架下开展国防技术合作进行讨论，并计划在4月日本时任首相岸田文雄访美期间向日本发出邀约。 ^[11] 3月22日，美国副国务卿坎贝尔访问日本，为4月份的美日峰会做准备，并确认届时双方将讨论AUKUS与日本的合作。坎贝尔表示：“很自然会考虑邀请日本加入AUKUS，日本在机器人和网络技术等领域大有可为。” ^[12]

4月3日，美国驻日大使伊曼纽尔在《华尔街日报》上发文称，日本“即将成为AUKUS第二支柱的首个合作伙伴”。 ^[13] 4月8日，美英澳三国国防部长宣布，鉴于日本的技术优势及其与三国紧密的双边国防合作关系，正在考虑与日本就AUKUS“第二支柱”先进能力项目进行合作，标志着AUKUS扩员行动正式启动。 ^[14]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声明既没有明确日本将以哪种方式、在哪些领域参与合作，也没有像AUKUS成立的声明那样明确规定18个月的磋商期（在磋商期结束后确定具体的合作计划），足见其出台的仓促程度。据日本共同社的报道，尽管英国和澳大利亚认为现阶段AUKUS的最优先事项仍然是核潜艇计划，但美国仍然希望将AUKUS扩员作为岸田文雄访美的亮点之一，最终美国的政治考量占据上风，三国公布了匆忙起草的联合声明。 ^[15]

4月10日，岸田文雄与时任美国总统拜登在华盛顿举行会晤。拜登在联合记者会上重申，“AUKUS正在探讨日本如何加入第二支柱合作，包括人工智能和自主系统，这代表了在一系列能力领域军事合作的新标杆”。岸田文雄则回应称，“日本一贯支持AUKUS在维护地区和平与稳定方面发挥的作用，日本与AUKUS三国以双边和多边的方式进行了广泛的合作”，至于是否与AUKUS进行直接合作，“目前还没有做出决定”。 ^[16]

也就是说，目前美英澳三国只是提出与日本在第二支柱合作的可能性，日本也在考虑是否与AUKUS进行合作，相关谈判还远没有完成。此前，有报道称，AUKUS将于2024年底与日本及其他潜在伙伴进行磋商，以确定具体的合作领域。拜登政府也将于2024年底确定一个日本可以参与的具体项目。 ^[17] 但是，无论AUKUS三国还是日本方面至今都没有发布相关声明。因此，虽然有报道称“日本已正式加入AUKUS”，目前还没有官方声明可以佐证。

而且，即使日本最终加入，AUKUS也不可能是“JAUKUS”。尽管学界普遍使用“AUKUS扩员”一词，但这次扩员仅针对第二支柱，即邀请日本、韩国、加拿大、新西兰等国家参与国防技术开发合作项目，并不涉及核潜艇技术的转让。也就是说，此次扩员更像是一种国防技术共享联盟，而非联盟正式成员的拓展。鉴于核潜艇技术的敏感性，第一支柱不会再邀请其他国家。正如日本学者鹤冈路人所言，美英澳三国考虑的只是与日本进行可能的、有限的合作，而不是扩大正式成员国资格。AUKUS使用了诸如“参与”（engage）、“协作”（collaboration）、“合作”（cooperation）等词语，却从未使用“成员”（membership）或是“AUKUS扩展”（AUKUS expansion）等词语，说明AUKUS对正式成员资格和（正式成员资格之外的）技术合作进行了严格的区分。 ^[18]

在邀请日本加入的问题上，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也明确表示，AUKUS目前的计划是逐个项目对第二支柱进行研究，探讨是否存在与其他国家合作的可能性，日本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对象，但不是“扩大AUKUS成员国数量”。澳大利亚国防部长马勒斯也表示，“AUKUS可以与日本在具体技术项目上开展合作，但日本不会加入这一联盟”。 ^[19] 从这个意义上说，AUKUS不是“JAUKUS”。受国内政治的限制，日本民众普遍反对拥核，再加上保护机密信息能力的欠缺，日本无法加入第一支柱的核潜艇合作，也就不能成为AUKUS的核心成员国。而且，AUKUS的潜在合作伙伴还包括韩国、新西兰和加拿大等国家，一旦这些国家选择加入，AUKUS就更不可能是“JAUKUS”了，而只能是“AUKUS+”。

二、AUKUS扩员的动因

小多边机制强调少数几个关键国家对解决问题的重要性，即谋求以最小的成员国数量形成最大的政策影响力，将确保最有价值的成员国加入作为成功的关键。鉴于日本的经济体量、工业基础和技术创新优势，邀请日本加入并不意外。作为世界第四大经济体，日本在人工智能、量子计算和高超音速武器等领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日本的加入将增强美英澳三国的国防工业基础和创新生态系统，特别是在空中和导弹防御、水下自主系统和海上安全等领域。 ^[20]

正如美国前国防部工业政策副部长格林沃特所言，“最主要且经常被忽视的问题是，面对越来越多的威胁与挑战，美国不再拥有足够的军事和工业规模来独自应对，必须利用盟友和商业部门增强能力。”他还指出，这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目标”，“因为美国的盟友们不再是过去的搭便车者，它们本身也是创新和尖端技术的重要来源，在高超音速、导弹防御、太空系统等领域取得了重要进展，它们对军事技术项目的贡献可能是美国与这些国家合作的最大好处之一”。 ^[21] AUKUS第一支柱进展缓慢，“为了给AUKUS续命及扩大霸权互持朋友圈”，美国迫切需要以军事技术开发和共享为诱饵，拉拢所谓“志同道合”的伙伴国加入。 ^[22] 日本成为美国的首要考虑。

日本方面也认为，之所以被美国邀请加入是因为可以在资金和技术方面作出贡献。日本共同社分析称，AUKUS拉拢日本加入是“期待日本为新一代武器研发提供资金援助”，美英澳三国防长声明中明确提出成为伙伴国的条件之一就是资金筹措。 ^[23] 日本学者也指出，美国在推动日本加入的问题上发挥了主导作用，“是AUKUS（特别是美国）对与日本合作感兴趣，而非日本对与AUKUS合作感兴趣”。 ^[24] 当然，成为首个被正式邀请的国家也体现了日本作为盟友的价值，特别是当加入AUKUS与日本自身的战略目标相符时，日本也欣然接受。

与作为“五眼联盟”成员的加拿大和新西兰相比，日本对华制衡的意愿更为强烈，因此也成为首个被正式考虑纳入第二支柱的合作伙伴。2022年12月16日，日本内阁正式通过《国家安全保障战略》和与之配套的《国家防卫战略》《防卫力量整备计划》三份重要文件，将中国定位为“前所未有的最大战略挑战”，提出要建设“反击能力”，并在未来五年内大幅增加防卫开支，这也突破了日本战后长期坚持的“专守防卫”原则，标志着日本安保战略将实现由“守”到“攻”的转变。2024财年，日本的防卫相关预算升至国内生产总值的1.6%，再创历史新高。

除了推进自身防卫战略转型外，日本还与美国及其盟国进一步扩大防卫安全合作，包括进行联合演习、签署力量部署协议以及开展技术合作等。2022年1月6日，日本与澳大利亚签署《互惠准入协定》，方便双方军事人员互访，这是日本首次与美国以外的国家签署类似协定，凸显日澳关系的特殊性。同年10月22日，日澳签署新的《安全合作联合声明》，承诺加强情报共享、网络防御以及供应链安全。该协议是2007年日澳双边安全协议的升级版。作为协议的一部分，日本自卫队将与澳大利亚国防部队在澳北部举行联合演习，提升互操作能力。澳总理阿尔巴尼斯称：“这一里程碑式的声明向地区发出了两国战略结盟的强烈信号。”岸田文雄称，“日澳战略伙伴关系达到新的高度，这一协议为未来十年两国的安全和防务合作指明了方向。” ^[25] 2023年1月，日本与英国签署《互惠准入协定》。2024年7月，日本与菲律宾签署《互惠准入协定》。

与此同时，日本与美英澳三国的防卫技术合作项目也在加速推进。2023年10月，美澳两国宣布将与日本合作开发下一代军用无人机，加强“协作战斗机”领域的合作，日本的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是其成为美澳合作伙伴的重要因素。2023年12月，日本与英国、澳大利亚正式签署共同研发新一代隐形战机的协议，即“全球空中作战计划”。2024年1月，日澳两国签署一项技术合作协议，在水下机器人和自主系统领域进行合作，这也是2023年6月双方签署研发、测试与评估协议后的首个具体合作项目。2024年5月，美日正式宣布将共同开发用于拦截高超音速武器的新型导弹。这些都与AUKUS第二支柱的国防技术开发项目相契合，说明日本已经事实上参与了与美英澳三国的双边和三边合作。AUKUS扩员的目标则是将这些合作进一步整合为全方位的多边合作，加强彼此之间的技术共享和互操作性，谋求在未来的战场占据优势。

此外，日本还积极参与美国主导的一系列地区小多边机制，如美日印澳“四边机制”、美日澳菲“战术小分队”、美日韩三边合作、美日菲三方合作等。受制于战略文化等因素的影响，美国难以在亚太地区建立北约式的军事联盟，为此谋求通过组建灵活多样的小多边安全架构来制衡中国的影响力，而日本的参与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以至于有学者表示，安倍和岸田政府比美国任何盟友（包括澳大利亚在内）都更为重视中国军事实力增长带来的“挑战”，日本也比任何其他亚洲国家更希望加入制衡中国的队伍。 ^[26] 也正是基于此，美国学者奥斯林提出：“一个非正式的美英澳日联盟（JAUKUS）已经形成”，而凝聚它们的核心动力就是制衡中国。 ^[27]

日本的一系列外交和国防政策转变，意在配合美国遏制中国的目标，从而跻身进入美国最为核心的朋友圈。美国也通过AUKUS的扩员行动，向外界（特别是美国的盟友）表明，要想加入AUKUS联盟，必须缴纳相应的“入场费”，即展现遏制中国的能力和意愿。莫里斯政府时期的澳大利亚是如此，岸田政府时期的日本也是如此。日本的贡献是美国邀请日本加入AUKUS的主要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