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正在走向终点,但新光还在尝试更多的服务方式。周四晚上是新光开展户外活动的时间,志愿者和工友们聚集在校内一个偏僻的球场。
“再快点啊!”换上了运动鞋的食堂大姐边跳边笑,命令抡大绳的男生再加把劲儿,还招呼其他人一起跳绳。
一位31岁的厨师提前20分钟来了。“嘿!兄弟!”看见吴家伟,他老远就打招呼。走近后擂了吴家伟的胸口几下,捏了捏这名大学生膀子上的肌肉。
“课程啥的,我可不期待。我来活动就是为了和他们闲聊。”这位厨师指了指吴家伟,说,“这群孩子可好了,我再不无聊了。”
他在人大食堂炒了5年菜,认识新光成员之前,每天晚上从人大东门散步到西门,当作消遣。
好几位工友表达了类似的想法,比起夜校的公开课,更看重和学生们的私下交情。
食堂的另一位厨师,50多岁,平时总找同学们聊学习方法,求读书经验。这些东西在夜校不常讲到,可他需要。家里的小孩才初一就想辍学打工,这把他急得不行,最近总对学生感慨“真羡慕你们,书读这么好”。
这让新光的成员相信,除了以课堂的形式讲授知识,一起相处的过程,可以为工友们提供更多帮助。
交流和服务以一对一的形式延续着。简小薇答应帮退休后却拿不到保险金的奶奶处理社保。有工友大爷找到易媛媛,说在上个雇主处的工资被拖欠,至今拿不到,她帮老人联系了法律援助协会,要回了工资。
吴俊东不假思索地说,他印象最深的工友并非创业考研的,反倒是一位保洁员阿姨。她的孩子留守在家,面临中考。在很多日子里,她拉着吴俊东,讨论该不该回乡。两人像朋友一样,说了很多心里话。她最后选择了回乡。
深入交流多了,新光的同学们逐渐认识到改变工友的生活现状太难,他们做不到。
“几乎每一任新光的负责人,都经历了从满怀理想到接受现实的变迁。”梁莎莎说,有人以为在这里会有发生“人生迁移”的工友,这让她无奈。
她的态度是:社会流动如此艰难,指望学生的几节课就能改变工友的人生,这既不符合现实,又是对工友们真实处境的不理解。
简小薇发现,工友们的时间几乎全被工作占了。一个初中没毕业的17岁打工小妹,休假时两天就能看完《鲁滨孙漂流记》,可上班时在人大校内咖啡馆,每天站到腿疼,夜班凌晨3点钟才结束,有时要接着轮清晨7点钟的早班。简小薇再借给她书,隔了一个月,没看就还回来了。
这个在咖啡店打工的17岁女孩,来北京两年,天安门都没去过。唯一一次出游是去很近的动物园批发市场买衣服,还找不到回来的路,急乎乎地向简小薇求助。
也有工友不乏稀奇古怪的点子。有大叔提出的创业想法是,外卖只送到学生宿舍楼下,他帮着送到寝室门口,每份赚一块钱,简小薇哭笑不得地告诉他,“不会让你进宿舍楼的”。
另一位工友跟着她去了趟农场,很兴奋地说“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决定养牛。简小薇不得不提醒他,农场的牛是花大价钱从德国引进的,风险很高。过一阵子,这位工友又改了主意,问简小薇借财务课的教材。可隔几天,又说看不懂。从他们身上,简小薇感到一股子焦躁的劲儿。想改变,却又很迷茫,不知道到底能干啥。
简小薇总结,大部分年轻工友刚来北京,都是一腔热血,可几次尝试失败后,就开始每天喝点小酒度日。到了30多岁,整个人一下子消沉,微信朋友圈的“画风”就变得不对了:
“你以为点赞就是朋友,老子不需要你们的点赞。”
“努力有什么用?呵呵,虚伪的世界。”
那位年过三十的厨师人生观倒是十分积极。虽然在食堂炒了5年菜,依旧身陷“财务危机”,身上没几个钱。他的打算是,“要是有五六万元,就能开小吃摊了。”他说,面对一个灶台5年,实在厌倦了。可他没钱,这也不是同学们能解决的。
吴家伟等人不再为新光设置高大上的意义,它就是一个“文化社区”,能给予工友温暖和归属感,依据他们的需求提供点儿服务。
新光夜校也教育了它的举办者。不少成员觉得,工友们的形象在他们的心里立体化了。接触多了,他们发现,食堂的大爷会在生活的某些时候,成为会说相声的笑星和吹拉弹唱博得满堂彩的乐手。不起眼的保洁员阿姨有可能曾是教师,聊起教育话题格外开心。
新光成员们曾抱着或多或少悲悯的心态,想要“拯救”这些人。这种心态现在不存在了。工友们就是活生生的,和自己别无二致,是值得尊重、亲近的人。
易媛媛很难忘记,学校里来自河北的工友曾高声控诉,自己的村庄被污染,农田被侵占。那些因愤怒涨红的脸庞让她意识到,很多问题根本不是“与人生和解”就能解决的。她曾经想当“企业的管理者”,结束新光的任期后,她却去环保组织实习了半年。
在发布停办夜校的那封公开信里,吴家伟和简小薇纠结了许久,末尾表示希望夜校可以恢复。“我们更希望的是,工人们的教育不是由一小群学生来承担,而是由他们自己在企业、在社会提供的良好条件下完成,他们的职业发展不再面对狭窄和迷茫的小道,而是真正的坦途。”
去年12月,他们就想宣布这个消息,此后的几个月里一直在挣扎。
远在大洋彼岸的吴俊东还是希望,夜校以后能够重启。他一字一句地对记者说,如果这只是一家企业,那满足用户的需求就够了。可总要有人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