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在外生活的人一样,周默这个元旦没能回家。她上一次回家是九月份的中秋节,当时她这样子写道:“上次回家还是端午”。
今年是周默离开家的第19年,她也在这19年里一直为家里人拍照片。她拍的这些照片可以被概括成“家庭摄影”,但对于她和她的家人来说只是“拍一拍日常的生活状态”。
“我想多拍一些
爷爷奶奶的照片留下来”
“在备战高考的这一年,有个学弟家里买了一台索尼数码相机,他借给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用这台相机拍下了一些将要分别的家人:
我知道高考结束后我将离开这个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家,升起对他们的不舍,便也用这台相机拍了几张他们日常生活的照片。
”
“在这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始终与相机相伴,而那年随便拍的8张家庭照片,仿佛成为一颗种子,也让我开启了用相机记录家庭的旅程。
”
我跟爷爷奶奶的感情好。总觉得他们年龄大了,能用拍照这个方式留住他们的状态,不至于以后他们不在了,我会很难过。
爷爷奶奶在家,摄于2011年
小时候的父母家和爷爷奶奶家住上下楼,爷爷奶奶负责我的日常照顾和陪伴。我每天看着两个老人在家里进进出出,忙着做饭和做家务。
我会拍拍爷爷出去散步、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之类的,那是他们最常坐的位置,下午会坐在饭桌前喝个水。
爷爷在家看报纸,摄于2016年
午睡醒了的奶奶
,摄于2020年
“小时候,爸爸会用录像机给我们录像,那些画面至今还保留在录像带里。他拍下了全家人围在桌子前吃饭的场景。
如今,家里的人从多变少,吃饭的桌子从大变小,拍摄者从我爸变成了我,一顿饭也会把两个时空连接起来。”
“在2011年之前,我都是在过年过节回家时给大家拍合影。拍得多了之后,我开始把自己的情感,或者说把一些自己觉得对的瞬间拍下来。”
有几年回家时,我发现自己和爷爷奶奶能聊的话题没有那么多,拍照就成为了我跟他们沟通方式。
我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只要把相机对着他们,也能建立一种沟通
。虽然他们有时候也会不耐烦地说:“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后来拍着拍着他们也习惯了。
在家的奶奶,摄于2019年
爷爷看了我给他拍的照片之后没有太多反馈。
但奶奶会觉得自己的照片太难看了,她不想看见自己充满老态的样子。
看到爷爷奶奶在桌前吃饭的场景就觉得心安,摄于2019年
我的小姑这些年一直在照顾爷爷奶奶,我也会拍她。我认为有时拍照的陪伴属性比聊天更强,因为我会一直在镜头后观察他们,被拍摄者也感到被关注。
小姑帮奶奶洗澡,摄于2024年
这张小姑抱着奶奶洗澡的照片,被选去参加了摄影展。
我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是有点难过的,因为奶奶脑子不是特别清楚了,这张照片不管被多少人看见,她都不会知道到这张照片能给她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它对于奶奶和小姑的生活没有任何作用,小姑还是要每天照顾老人,奶奶还是每天逐渐老去。
左图:爷爷住院期间我给奶奶拍的一张照片,她的银发很美,像是在安静地等爷爷回家,摄于2021年。
右图:96岁的爷爷住院做手术前,我握着他的手给他加油,摄于2021年。
小姑后来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这张照片在影展上展出了,也给自己照顾妈妈的这段时间留下了宝贵的回忆。我后来给奶奶打了个视频告诉她这件事情,她第一反应还挺高兴,让我有些意外的惊喜。
直到爷爷去世时他脑子都是非常清楚,虽然他话不多,耳朵也不好用了。有次他在家里摔了一下之后就开始卧床。老人一旦开始卧床,就会有很多机能发生变化,他是在卧床一年半之后去世的。
爷爷去世后,奶奶在家,摄于2022年
奶奶出生于三四十年代,文化水平有限,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当她在面对情绪问题的时候,不知道如何去排解,哭就是她最直接的方式,还有说一些很丧气的话。
嚎啕大哭的奶奶,摄于2021年
“回家后感受到气压很低,大姑和奶奶之间有些不能沟通的情绪,在一个午后终于激化,奶奶委屈地哭了起来,后来哭声越来越大,爷爷耳朵不好估计听不见啥,背着身躺着。
后来大姑不说了,奶奶还在嚎啕,我犹豫了一下,在劝阻和拍照之间选择了拍照。她需要这样的释放,让她哭一会儿吧。拍了一些之后,她开始哭得有点抽抽了,我便放下了相机,开始胡撸她后背边哄她,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平复下来,大概是哭累了,就去睡了。
八十多岁的人了,积压的情绪还是说爆发就爆发了。
”
我听到她说“我老了不行了要死了”什么的会很不高兴,后来我才明白这些都是她排解自己的情绪的方式。奶奶代表了她们那个时代的很多人的状态:
没有太多的空间,自己也不可能走得更远,但是也有自己的情绪,也需要去疏解,才能用一个平常心生活。
在包饺子的奶奶,摄于2020年
小的时候我明显能感觉到奶奶的脾气是不太好的,而且她这种情绪的处理方式是直接影响到我爸和我大姑的,他们的脾气都会有些暴躁。
随着时间的变化,
奶奶的性格也在变得更加平和,但是即便是平和,她还是很有情绪。
奶奶的日常上完厕所洗完手她会向窗外望一下停下来歇一下再转身回房间。拍摄于2022年
她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会抬起双脚,红裤和波点鞋的组合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小女孩在玩耍。拍摄于2022年
“32岁之后,
“之前我有机会时会回家陪伴老人,给他们拍拍照片。
这一年,爸爸突发脑出血去世,成为了一个转折点。
”
“这一年,大姑突然间被查出来胰腺癌晚期。2024年,我又拍了姑姑的葬礼。”
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在西藏出差,整个人崩溃了。我需要坐飞机转大巴才能回到家,整个过程都要一个人去面对,实在太艰难了。
我为爸爸拍摄的最后两张照片,摄于
2019年4月21日。
“像往常一样的一次周末回家,我回家,我爸也回家。
没什么不同,爷爷奶奶还是每天规律吃饭、睡觉、喝水、看报,爷爷还没有戒烟。而当我在4个月后收到我爸的噩耗开始为他找遗照照片的时候,却发现最后一次给他拍照是这次回家的这两张。”
我平时就有带相机的习惯,在我觉得崩溃到快要不行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还可以拿相机去拍点什么。
此刻相机像是一个拐杖,在我很崩溃的时候成为我的第三视角,能让我去从自己的情绪里面抽离出来去看待这个事情。
我拿起相机之后整个人有劲儿了一些,能够更坚强地去面对这个事情了。
爸爸和爷爷奶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摄于2019年春节
爸爸在ICU里度过了最后的时间,我们为他做了拔管的决定。虽然还有一些亲戚帮忙,但是作为独生女,我是那个主要做决定的人。整个过程我都用相机拍了下来,当时我在心里面想,这样的情况我都可以经历,以后应该不会再怕什么事了。
还记得刚开始给爷爷奶奶拍照时,我会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们,所以我就努力地去留住一些东西。直到和相机一起走过了至亲离世,我发现让自己恐惧的事在逐渐减少。
爷爷出院后卧床在家,看到袁隆平去世的消息,默默地换了台,摄于2021年
爷爷去世时我也很难过,当时也是很害怕的,但是
我发现自己拍摄的过程能让我去直面它们,直面则会帮助我消解掉一些悲伤和难过。
爷爷出院卧床后,奶奶陪在他身边,摄于2021年
爷爷的去世也是突发的,他走得很安详,那年他99岁。我凌晨1:30接到家里的电话,当时我已经从生活多年的北京搬到了昆明,却又一次要连夜赶回家。
爷爷去世前两天的报纸,摄于2022年
爷爷葬礼那天的日出时刻,摄于2022年
在这个过程中我本能地又拿起相机。当时自己很伤心,很难直接去面对,但是我也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这次比上一次要从容得多。
姑姑是在昆明出生的,她希望自己去世的地方是自己出生的医院。她在昆明医院的安宁病房度过了最后的时间。
在姑姑生病的那段时间里,我一度无法举起相机。胰腺癌是很疼的病,有一段时间我也想说是不是应该再给她多拍一些照片,就像之前我给爷爷奶奶拍照一样,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不想拍,在那个当下我没有必要去拍那些病痛中的日常。
在安宁病房的最后一个礼拜,护士建议我们给她拍个视频,让她说些自己想说的话。我忽然觉得这个事情很好,一定要好好拍,大姑是很体面的人,她戴上了假发、涂了口红,我要架起相机拍摄她,让她感受到自己在舞台上,给她足够的空间去倾吐。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她就走了,我又拍了姑姑的葬礼。
我为姑姑在安宁病房拍摄视频,摄于2024年
大家在姑姑葬礼上观看她生前录的视频,摄于2024年
在拍摄过三场葬礼之后,我发现每次自己的状态都不一样,这些感受不是完全都是负面的,反倒有很多正向的思考。
相机帮助我越来越能用一个正面的方式去面对死亡
。
小时候,
有老人的地方就有家
长大后,
我把家理解成自身的安全感
“我搬到了昆明”
我的家乡在河北保定,不管是去秦皇岛上大学还是去北京工作,离家都还是近的。刚开始在北京工作那几年,因为那时爷爷奶奶还没有太老,我不会特别有意识地要求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