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拉古之惑案：我在前不久另一片文章《反抗绝望——欧洲保守主义的呐喊》中说过这样一句的：“欧洲的未来的命运很简单，要么打肿脸充胖子，要么自己打脸。”只是没想到，打脸来的那么突然。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于欧洲政制基础的政治哲学持严厉批评态度。对于加泰罗尼亚独立这件事，历史上的根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历史科普性的文章朋友圈里一翻一大把，多我一篇不多，少我一篇不少。本文所交代的内容，是任何政治学、法学、历史学著作中都不会提到的一个面向，试图从战后政治秩序的澄清，指出加泰罗尼亚独立的背后，其实是隐含欧洲去政治化，崇高性叙事消解之后所面临的政治困境。
当然，本文的立意更多的是一个自由主义诤友的批评立场，并非是说在一个横向比较的视野下，欧洲的政治现状不好，而是说欧洲应该更好——和它自己比较和美国比较的意义上而言。
上篇
一个成熟的价值场中，应该如同星际引力一样，存在互相牵制作用下达到稳定的状态，如此才能防止一种价值独大，出现“以理杀人（政治正确）”的观念专制。注1而现在欧洲政治哲学谱系，已然是自由主义无可匹敌的境地。也正是因为自由主义的这种无上的价值序列地位，导致了加泰罗尼亚独立，变得让人无言以对。虽然西方列强已经纷纷站队，反对加泰罗尼亚的独立，但是谁也说不出一个反对的所以然，因为这实在是说不出口。
西班牙的宪法法院已经裁定加泰罗尼亚的独立是违宪，甚至要逮捕加泰罗尼亚省长。不过，这在我看来，简直太幼稚了。宪法是实定法，也就是人创法，既然是人创造出来的法律，那就可以挑战，可以修改。这种实定法，又有什么资格去抗衡民族自决原则背后所诉诸超越性，更高级的自然法原则呢？就如同一个妻子质问丈夫为什么要出轨一样，事实上婚姻的契约是不能有效统制人本能性情欲。人的感情强烈到一定地步，是任何理性的规则都无法约束的。
那么结局会怎么样？在这里，我做一个分析：
第一，加泰罗尼亚已经举行公投。公投就意味着“人民出场”，这是政治学和法学意义上的创世纪，或者宗教意义上的上帝现身。“人民出场”的结果一定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一不二，破釜沉舟之势。否则，意味着无上的权威被视作儿戏。比如英国公投脱欧，事实上英国的政治统治高层并不想去干这件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但不得不去做，无论是卡梅伦还是梅姨都一再宣称，公投结果必须被尊重（当然英国这个合宪）。虽然马德里已经有了最高司法层面的背书，但是之前已经说过了，实定法的宪法律对于加泰罗尼亚的主权意志表达就是一纸空文。也就是列宁说的那句名言：“宪法是一张写着人民权利的纸。”不过不好意思，大家别注意什么“人民权利”，应该注意到，那就是一张“纸”。加泰罗尼亚是诉诸于普遍性原则而马德里只是诉诸于特殊性利益，前者理直气壮，后者理屈词穷。孔子不是说了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第二，马德里方面会怎么样去应对，会不会诉诸武力弹压，任何一个国家对于自己境内族群的主权意志表达，进行武力压制，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就是在现有的宪制框架内制造出一个永久无法和解的敌人。再者，马德里敢不敢武力镇压？在一个已经成为康德在《永久和平论》中所期望自由民主国家联盟的欧洲，西班牙如果动用武力去弹压，那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欧盟方面已经声明，不希望看到西班牙出现流血冲突。欧盟这种政治文化本身就是对于国家主权的消解，成员国只能算是半主权国家，也就是说西班牙就算有主权决断的意志，那也是打对折的。再者，西班牙敢不敢于主权决断？被自由主义浸润了几十年了，政客都变成了一个只会甜言蜜语进行哄人的职业说客，大部分都是政治娘炮，你让他怎么拿出主权决断的意志？再者，流血是否是西班牙多数人愿意看到的局面，也是需要打一个问号的。首相真这样干，应该缺乏民意支持。
我的观点是马德里方面不敢做出主权决断。不过，最终的结果也可能是妥协。毕竟，加泰罗尼亚方面也面临着外部承认的压力。但妥协的后果一定是加泰罗尼亚获得更进一步的独立自主，否则没办法跟公投结果做交代。注2
下篇
本文目前为止，所讨论的还只是一些表面现象。在案语里，我承诺要作出一个前人所未发的观点，下面就兑现。
这还要从二战说起，我们知道一战和二战说到底是两场民族主义的战争。原本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欧洲，那根本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欧洲，注3当时的欧洲除了自由主义的面向之外，主要是民族主义面向，甚至社会都会因此被撕裂，典型的就是是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这起事件中，右翼认为，国家固然错了，但是高贵的国家怎么能低头呢？左翼则认为，国家没有什么神圣的，有错就应该认错。当时的撕裂程度，今人如果难以想象的话，基本上相当于微信圈里有关川普的“友尽杯”辩论赛。对此，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两次世界大战为什么会爆发，因为民族尊严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作为欧洲救世主的美国主导了政治秩序的重建，首先在思想观念上，必须彻底否定第二次世界大战，这就如同中国的隔代修史会标榜自己的天命以及前朝的失德，美国也是需要文化来塑造自己的正当性的，就是彻底否定欧洲的民族主义。如果不这样塑造，那么美国参加战争，岂不是一个普通的参战者，是狗咬狗中的一员？那哪来什么合法性可言？又拿什么正当性来主导欧洲秩序的重建？当然，这并不说美国这样做，在价值判断上是不可取的，我只是指出美国之所以这样做的政治原理是基于什么。
除了观念上否定重建，美国之于欧洲，还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存在，导致了欧洲政治结构中有一个致命的Bug。美国对于欧洲的重建，其实扮演着一个上帝创世的角色，也就是说，美国是创制权力。正因为美国的存在，才能使得欧洲那么多国家得以重建。正如意大利总理说的那样，是美国解放了意大利。既然现在的欧洲的国家都是被动性的受解放，那这样的国家，也不可能有什么神圣性的国家叙事，要么像法国一样被打得屁滚尿流，要么像意大利一样在二战时站错队，要么就是德国至今还被封印。哪还有脸去编造国家叙事，就算编造出来，也无法说服别人相信。但是拿不出一套神圣性的国家叙事，也就无法安顿国民对于政治共同体保持忠诚。也只能拿以自由主义作为资源勉强催生建构国家主权。
而另一方面，则必须注意到欧洲就产生了一个很扭曲的结构：创制权和主权不是集于一身，而是分离的。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虽然当事人未必对于我这里的解释有一个理论上的自觉，但是从对话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创制权和主权分离的有趣现象。当年，法国退出北约，约翰逊总统随即拿起电话严厉质问戴高乐，是不是要把那些在奥马哈海滩上阵亡的美军将士的陵园也要搬出法国，戴高乐哑口无言。所以事实上，美国在欧洲的军事存在，以及安全承诺，依然扮演着作为一个创制权力的存在。但是创制权和主权的分离，使得欧洲没有决心和意志去建立自己的安全防卫，但是则因为国家的主权限制，无法对于欧洲进行直接的统治教育。所以这种扭曲不健全的国家形态，使得欧洲人因为安全保障的前提下，肆无忌惮的违背北约的军费开支承诺，而美国则碍于主权秩序，拿欧洲的“反美主义”束手无策。这种责任和教育的缺失，使得欧洲变得去政治化，也就意味着欧洲无法拿出一套价值去统摄国民，最终的后果就是自由主义的泛滥。注3
结论
由上可知，美国在欧洲建立起一套自由主义的秩序，有符合自身利益的目的，而欧洲之所以愿意配合美国这样这样做，除了吸取教训，也是力有未逮。所以二者一拍即合，集体共谋式的建立起来一套反民族主义的观念霸权，并确立了自由民主是欧洲的“政治正确”。今天的欧洲已经没有什么政治家了，完全是一套平庸的政治，从频繁的公投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政治还是很崇高的化，根本不需要动辄诉诸于公投来做决定，动用公投，也就是意味着政治正当性不够，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法来解决争议。
作为美国的跟班，欧洲经常跟在美国后面用一套普遍主义的话语权在国际上刷存在感，包括到处支持很多民族区域的自决。以为可以用一套普遍主义的话语去统摄人类对于政治的理解。但是正如文学批评所指出的那样，一旦文本生成，是脱离作者有其自在的逻辑的。也就是说，当把民族主义的价值彻底否弃掉之后，自由主义的价值就不再受到牵制，然后逻辑上可以放任式的扩展延伸，没有任何的价值可以反制自由主义。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今天的欧洲到处是民族区域的公投，主权国家甚至都拿不出一套抗衡的价值话语。美国可以做的事不等于欧洲也可以去做。美国有一个相当强大的国家神圣性叙事，而欧洲没有，二者的向心力就不可一概而论。而且美国还存在着一个欧洲所没有的政治决断意志。如果美国遇到哪个州要独立，有林肯这个传统在，任何在任的总统都会毫不犹豫的去武力镇压，所有政治决断的背后都是价值决断做正当性的支撑。注5
批评自由主义不等于完全否定自由主义，更不是不要自由；同情民族主义不等同支持民族意志天天在那里做政治决断，无论是欺负弱小民族或者是寻求国家裂变。我们必须意识到政治的复杂性，没有任何的单一政治理论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所有政治纷争。而是用一种保守的政治智慧，对任何政治智慧都保持警惕，任何集体价值任性的政治行为都是危险的，只有形成一个我称之为“价值共和”的状态，人类的政治秩序才可以长久的保持稳定。注6
注1：虽然我很大程度上认同施派保守主义对于现代性的批判，但我绝不会天真的相信，在一个绝对的价值排序的秩序中，人的生存是美好的。
注2：我不太喜欢做预测，万一预测失败了，丢人现眼。不过今天，我愿意冒一次风险。
注3：就像灌篮高手里的安西教练，只会“呵呵呵”，原来的安西教练被称为“白发魔鬼”。
注4：我们经常说欧洲已经没有像样的保守派了，其实原因就在这里。
注5：我并不认为政治决断仅仅是宪法条文上的规范就可以保证的，而是需要价值的正当，所以读了施米特之后一定要读施特劳斯，否则你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思想关联。
注6：大会也马上结束了，原本打算大会期间，一言不发的，结果看到昨天的新闻，还是忍不住吐槽一把。我那篇《驯化军国主义——麦克阿瑟在东京》一文也完工了65%，现在已经写了12000字，最终大概是2万字左右。过几天就放出来。我保证写的绝对精彩，很多议论都是新解释。这里先做个预告。
因为今天晚上要喝喜酒，按照我的风格，是逢酒必喝，逢喝必多。晚上回来肯定无法写完。如果推迟一天发，又丧失了时效性。所以我是吃了中饭就开始坐在电脑前一口气写完，像我这样一个有责任心搞公众号的人，真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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