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 章·云深不知处
人一旦没有了目标,又没什么压力,日子就会过得飞快。
这两年天下不太平,是有些大事发生,杨元卿把淮西节度使的情报送来了,朝廷就真敢出兵跟他打,只是战况胶着,难分胜负。
而长安城里,主战的裴度一路升迁,许多落魄的书生都会来他这里找机会。
有次我碰见一个全身上下都写着落魄的人,胡子稀疏,两鬓半白,头发也白了不少,他再开口说话,连牙都掉了几颗。
只剩下一双眼,虽然昏黄,却分外有力。
这人在那给裴度念自己的文章,我闲着没事在院子里站岗,听了那么几耳朵。
他这文章像是在写故事,上来说有个国子监的博士,教育太学生们,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然后就被学生笑话了,说先生你才华那么高,功劳那么大,怎么还混这么惨呢?
到这我基本就听明白了,书生是在骂朝廷有眼无珠。
但人在江湖,鬼知道什么时候运气找上你,我想起自己前三十年,也会觉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现在倒是出了,天天去管武林人的是非,实际的事情还是做不了半点。
我要是出格去行侠仗义了,去打破武林规矩,让从前跟我一样的江湖人能凭本事说话了,且不说我有没有魏同尘的功夫,让武林人士都听我的,就陆蝉声过来问我一句话,说洛门主好不容易把武林弄出规矩,废了弱肉强食那一套,你是又想把长安武林带回阴沟吗?
我就没半点话说了。
面见裴度的老书生,大概也有点我这心态,他故事里的国子监博士,对笑话他的太学生有个回应,自嘲,说你看孟子荀子,人家多大的本事,还不是一样落魄,一样没有好结果?更别提我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还在这浪费朝廷的俸禄,天天瞎扯,动而得谤,圣主不杀我,宰相不骂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老书生念到最后,他为数不多的胡须都抖动起来,声音里透着哭腔,又把这些哭腔全吞进腹中,念完时只剩一声长叹。
这声叹实在太牵动心肠,堂内裴度跟着叹了一声,我也在院子里叹了一声。
西风落了几片叶,人心过了两三息,裴度的声音才响起来,他说韩十八,这些年苦了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韩十八名叫韩愈,看起来一身落魄,却偏偏凡事敢为天下先。当年也曾经官至监察御史,但别人不敢参的皇室蛀虫,他敢参,别人不敢传的文道,他也敢传,于是动而得谤,官职越做越小。
前几年我回长安的时候,他真就是国子监博士。
还是最近裴度他们升迁了,对他有所青睐,才稍加提拔,让他不这么清苦。
只是我没想到,这俩人寒暄到最后,裴度忽然伸手一指,说你最近在查的那件事,可以去找院子里的那位,人家在长安武林里也有薄名,诨名王大侠来的。
我:???
接着韩愈就朝我看了过来。
我冲他挤出一个同病相怜的苦笑。
其实韩愈要查的事,要是有圆净来帮忙更合适一些,但裴度私下里告诉我,韩愈这人有点固执,对佛门颇有敌意,你想让圆净帮忙,还是自去为好。
那时我还不以为然,江湖里看不起和尚的人可太多了,他们能干嘛?
裴度顿了顿,说你知道韩愈以前当过祠部官员吗?
我两手一摊,说显然不知道啊。
裴度失笑,伸手虚点我的额头,说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混了,这次跟韩愈一起查事情,能学点他的心志,总是有好处的。
我哦哦答应着,贼敷衍。
裴度也不以为意,接着说:“当初韩愈在祠部,直接打回了成千上万份度牒,勒令许多僧尼还俗,堂而皇之掘佛门的根。而你须得清楚,这些事务原本已经被移交两街功德使了,权柄都是宫中太监执掌,韩愈打回的度牒都是太监们经手的,里边都收了大寺庙的好处,韩愈是拼了前程不要,也要让佛门胆寒。”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这多大仇啊。
裴度摇头笑道:“不是私仇,而是国怨,韩十八跟许多佛门高僧的关系也还不错,致力于劝他们还俗兴儒。”
我:……
我说,那他到底要查什么?
裴度沉吟道:“最近进城核验的度牒有些多,各大寺庙里却没有忽然多出来的僧人,韩愈怀疑这里有什么问题。杨元卿遇刺后,那些刺客是怎么被放进来的,我也一直没查清楚,你跟去看看也好。”
我点点头就准备走,快出门了,又回头看了眼裴度。
裴度抬头冲我笑,说走吧。
我挠挠头,说你也小心点,刑天没了头还能舞干戚,你没了头就没了。
裴度笑得更灿烂了,他说我不是刑天,可我有王大侠啊。
我挑挑眉,说大哥,我混日子的。
“走了。”
路上韩愈告诉我,他找了几个祠部的朋友,查过那些进城报备的度牒,大部分都是淮西跟淄青两地的,声称要挂靠在罔极寺内。
我正听着呢,韩愈忽然不说了,我疑惑道:“罔极寺没查吗?”
韩愈面无表情道:“罔极寺是内相梁守谦请人翻译经卷之所在,太监权势滔天,跟我有关的朋友,全都进不去。”
我听明白了,我说放心,这事我办。
韩愈定睛看了看我,他眼睛不好,我猜他是想看清楚我的模样,我正想说不用这么严肃,他就对我深深一揖,说刀山火海,王先生大义,若王兄不幸,愈别无所长,唯有一支枯笔,为王兄写番文章。
我:……
我:你这,我那,他也……
算了,我一抬手,又笑道:“你放心,我知道梁守谦手底下有兵,江湖里的太监和尚也多的是高手,不会硬查的。”
韩愈也笑,他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这一笑起来,竟莫名有几分豪气。
他说,那就好,我等着王兄的好消息。
我没什么好消息,但我有一个好办法。
我的好办法就是去找圆净。
圆净人在大兴善寺,他这和尚跟慈眉善目没啥关系,虽然白眉白须,脸上的沟壑却像是刀劈斧凿,比起得道高僧,更似江湖大豪。
所以我来大兴善寺的时候,发现魏同尘正在跟圆净喝酒,呆了一下,旋即释然。
我笑道:“怎么哪都有你啊。”
魏同尘似笑非笑道:“我就说咱们有缘。”
圆净道:“来了就是有缘人。”
我摆摆手,坐下想分点酒喝,手刚探出去半寸,就发现魏同尘跟圆净身前隐隐起了变化。
大抵是心意一动,内力自生。
我叹了口气,说内功照神就这么用吗,欺负我一个三十二小镇苦练家有意思吗?
魏同尘笑道:“我才二十九,过几日才满三十。”
我:……
圆净淡淡道:“佛争一炷香,老衲也要争一口酒的。其实内功照神也不是什么艰难境界,以王施主的积淀,只差一朝顿悟。”
我不懂,我说顿悟什么?
圆净道:“所谓照神,无非明心见性而已。”
我又笑起来,我说佛理难懂,内功难修,我这点水平已经能混口饭吃了,只可惜有些事拿了工钱却做不好,要想饭吃得安心,只好来麻烦大师。
魏同尘奇道:“圆净为什么要帮你呢?”
我坦然道:“好歹也并肩作战过啊!”
魏同尘一脸古怪,他说那也叫并肩作战?不是圆净和尚一出手,所有人都躺了吗?
我:……
圆净笑道:“不必理他,且把何事道来。”
只能说圆净不愧是圆净,罔极寺的大名报出来,人家眼皮都不眨,笑了笑就答应带我去查,还说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除非大军合围,高手封路,也没人拦得住自己。
临走的时候,魏同尘又叫了我一声,他说王一般,我忽然想起来,李朝威好像有点疯了。
我:???
魏同尘说,我从延作坊过来,听他总是念叨什么龙飞不起来了,又说待在延作坊太安逸,太安逸当然飞不起来,所以直接拿了两件厚衣服,迷迷糊糊地走了。
我说,走去哪了啊?
魏同尘笑道:“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我深吸一口气,念在自己也打不过的份上不跟他纠缠,老李又不是真的疯,写书人有几个状态正常的啊,跑出去就跑出去吧,过些天也就回来了。
没想到老李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这三个多月里,西北风越来越大,秋意都被更肃杀的寒冬抹杀了,罔极寺暗里的勾当都被我跟圆净查出来了,老李还没回延作坊。
彭老三和王淮叶开始天天在长安城里找,可长安这么大,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脱不开身,三个月里我跟圆净明里暗里去了七八次罔极寺,从翻译经卷的僧人到周边的百姓都接触了,才发现梁守谦的手下有在趁弘扬佛法之际,偷偷吞并寺庙附近的百姓土地。
用的手段就是强行给你家壮丁发度牒。
你来当和尚,你的地没人种,迟早就是我家的。
至于前些天偷偷进城的和尚,我们倒没查出什么头绪,还是圆净见了这群太监逼良为僧,侵吞土地之事,直接决定打进去。
圆净看着他们侵吞土地的数额,念了声阿弥陀佛,说老衲去普度他们,你趁罔极寺乱起来,去账房把发放的度牒记录,挂靠名单,往来书信,有什么算什么,都拿了就跑。
当时我就瞪大了眼,我说那么多兵马,直接打进去?
圆净笑了笑,满脸横肉,狰狞可怖。
那天我才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绝顶高手,圆净就凭一双肉掌,硬接横刀,长矛,连石锁砸过来,他都能一掌拍成粉。
宫里的高手也不是没有,一个个上蹿下跳的,身法极快,他们出手的时候我瞄了一眼,都差点目眩神迷。
圆净丝毫不受影响,什么真意,什么气劲,到他这就只有一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圆净的百岁如流六十四手,无论谁跟他为敌,都像与岁月作对,到最后一拳一掌击不退的,三拳五掌也化作飞灰了。
当我把账房里那些档案都搬走之后,向院里甩出一道刀光,圆净大师才结束了他的这场单方面屠杀。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圆净大师边跑还能边换衣服,只是拐个路口,人群中一错身,他的黑衣假发就都没了,一个得道武僧赫然出场。
我:……
我说大师,你这身手,真有什么高手能挡你一挡,然后让你被大军围死吗?
圆净淡淡点头,说罔极寺里没有高手,不过是一些小太监贪点土地,真要换了梁守谦身边,我都未必如今天这般轻松。
我啧啧感叹,“那梁守谦身边的高手,得多高啊。”
圆净笑道:“其实魏施主的身手就很好,足够挡我七八招,若是他还藏了几手,也未必不能伤我。”
我咽了口唾沫,对魏同尘的武功又有了新的认识。
北风呼啸,吹到人脸上砭人肌骨,那都不叫刮骨刚刀,得叫九环大砍刀。
这样的天气里,圆净拍拍我的肩膀,说几个月前跟魏同尘喝完那场酒,我就该回洛阳的,今日闹完这一场,我得连夜离开了。
我顿时有些愧疚,我说连累大师了。
圆净哈哈笑道:“老衲想走,等闲人拦我不住,我若想藏,这几十年了,也没人能找到我,要连累我,你还差得远呐。”
“那您为何要走?”
“老衲的事早就办完了,当然得走。”
圆净身量极高,骨架也大,他微微低头看着我,眼底的血色仿佛未干,“这么多天办事,耽搁老衲修佛。都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可世上尘埃既然如此多了,又岂能不除?今日杀上一场,老衲难得快意,他年若是你我相逢交手,老衲饶你一命。”
这话有些森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手上青筋直跳。
我脑海中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圆净,那些围着杨元卿的杀手全倒了,他站在一地尸体前,冲我双掌合十微笑。
等我再回过神时,面前早无圆净的踪迹了。
第十七 章·同悲万古尘
那天我把罔极寺里带出来的档案都给了韩愈,他眼里都是激赏,对我上看下看,大概是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
我说,你这是听说罔极寺今天的事了?
韩愈重重点头,拍案叫绝,说只听过街头巷尾的豪侠故事,没想到还真有这等人物。
我干咳两声,说那不是我干的,都是别人,我只负责把这些带来给你。
韩愈义不容辞,他说你放心,今日夜里你再来找我,韩某必能从中找出线索,查到那群和尚到底去了何处,好叫裴中丞可以专心备战。
没错,就在我们查罔极寺的这几个月里,裴度又升官了。
如今是御史中丞,兼任刑部侍郎,再往上升,就能够得着当宰相了。
我冲韩愈一挥手,说那你查着,晚上我再过来。
这档子事结束了,我还得去找陆蝉声,彭老三跟王淮叶还没见到李朝威,也不知他又窝在哪个桥洞下边,或者是沟渠旁边,还是长安武林人手多,找得快。
路上经过了净尘寺,我听到里边的钟声里夹杂着刀风,我就进门瞅了一眼。
正看见崔沉舟练刀,僧人们开饭,魏同尘闲庭信步般跑过去蹭饭。
崔沉舟也抬头看见了我,笑容立刻从他脸上绽开了,他还冲我抖了一道绚烂的刀花,说王大哥,我有进益吧?
我也忍不住笑,我说是有点,但还差得远呢。
崔沉舟眼睛亮亮的,不服,说王大哥,那来指点指点啊。
我说嘿,你小子怕是不知道我刚在什么地方七进七出,那家伙,宫中的兵马,里里外外的高手,光是人家内劲一吐,真意一催,你就目眩神迷。
崔沉舟瞪大了眼,说真的假的?
我讳莫如深,点点头,说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望着崔沉舟那有点小崇拜的眼神,我不由感喟了一番,这小屁孩以后出去是真容易被坑啊。
当然我还是跟崔沉舟过了两手,他那招破土用得比陆蝉声还好,这让我隐隐有些怀疑,我踢馆的时候陆蝉声是不是留手了。
正指点着呢,那边魏同尘就被小沙弥骂了。
我幸灾乐祸,笑着问崔沉舟,说怎么回事?
崔沉舟说,魏前辈好像前段时间把钱都花光了,王姐姐跟彭三叔都想要接济他,都被他拒绝了,他天天去找僧人吃斋喝粥,有些僧人修养好些,不怎么说话,只埋头吃饭,可还有很多僧人就渐渐看不起他,渐渐开始骂他。魏前辈也不理这些和尚,只顾埋头干饭,可最近他们好像把敲钟的时间改到了饭后,都躲着魏前辈吃饭。魏前辈也不知是什么想不通,明知钟声之后没有饭,还是过去看,那小沙弥脾气暴,或许是在骂魏前辈不知好歹吧。
我内功终究比他好点,能隐隐听到,这小沙弥可没骂这么干净。
人家骂魏同尘犯贱呢,天天找骂。
魏同尘溜溜达达就回来了,还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我说走啊,我请你喝酒。
魏同尘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得特别古怪,他说这顿酒我记下了,希望明天过后,你还真有那个意愿请我。
我也笑了,我说怎么着,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魏同尘呼出口气,在空中变成了白雾,他抬头看着天,天上堆满了厚厚的云,想来明日会有一场大雪。
魏同尘道:“明日我就要三十了。”
我说:“那天塌下来,都耽误不了我请你喝酒。”
魏同尘又看了一眼我,他笑道:“王一般,世事变化,往往突如其来,不如人意。”
这话说完他就背着双手回房间了,留下我跟崔沉舟面面相觑,我说小舟,你看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崔沉舟小小的点头,生怕被魏同尘瞧见。
我哈哈一笑,摸摸他脑袋,说走了,我还得去找陆蝉声,问问你李朝威李叔究竟去哪了,这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呐。
没想到陆蝉声竟然不在。
无论是他的镖局还是他那个玄影帮的小帮派,都没他的人,再去断霞三寸鞭和万里黄沙剑那两位的帮派里去找,还是没找到。
最后只能托到四海帮头上,请他们派人去找找李朝威。
东奔西走的,还遇见彭老三跟王淮叶正要回净尘寺,我挤眉弄眼的,拉过彭老三,问你俩现在什么情况?
彭老三说,王大小姐呢,目前是想找到一种生活,她要是找到了,跟我趋同了,我俩就能一起过日子。
我说什么生活,魏同尘那样的?
彭老三说不是,王大小姐是见识了江湖意气,像魏同尘这样一路走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固然有趣,可其实什么都不在意,跟这个世界就很疏离。
我说这么个世道,她还能寻找生活,她还挺幸福。
彭老三看着王淮叶,嘴角不由自主就勾起来,他说王大小姐也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就死在江湖里了,魏同尘也好,我也罢,乃至她身上的钱,真遇到危险都不能保命,可王大小姐人家就是鲜活,就是年轻,就是觉得要是这辈子没能拥抱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死也罢。
彭老三回头看我,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我就喜欢这样的。”
我翻了个白眼,说赶紧滚,我去找李朝威了,今天能找到,明天还能聚一起喝酒。
彭老三听见前边三个字就哒哒哒去王淮叶身边了,俩人有说有笑就走,我话都没说完,还得在他们身后喊。
我说诶,明天魏同尘三十大寿,你们来延作坊吧!
彭老三跟王淮叶俩人齐刷刷挥了挥手,背对着我,头都不回,动作贼尼玛一致。
大风飕飕地吹,我感觉自己在风里特多余。
最近武林无事,裴度无事,今晚韩愈要查的事也会见分晓,我忽然发现自己很无聊,西北风没吹来寒意,吹得我全特么是空虚。
我搓着双手走回韩愈租的住处,怎么都想不明白,韩愈落魄许多年,为什么就那么有自己坚持的东西,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当天晚上,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吹得韩愈家里那扇破窗户吱吱作响,他还在桌上翻找那些记录跟书信,他眼神不好,灯火又忽明忽暗,他几乎都要把头贴在纸上。
我都困得睡着了,他这等眼力,竟然一直熬到了天明。
一声拍案,把我惊醒。
韩愈神采奕奕,振奋非常,他道:“梁守谦跟鉴虚和尚往来甚密,鉴虚两年前因罪被斩,此前鉴虚的门人所持度牒,皆是梁守谦所发。这些往来信件里,有人正是用鉴虚的名字来申请度牒,两街功德使批下这批度牒,虽然挂靠在罔极寺,但实际出身却在鉴虚和尚的庙里。”
我还睡眼惺忪着呢,躺床上问韩愈,“鉴虚是哪个庙里的?”
韩愈道:“净尘寺。”
砰然一声响,韩愈家里这个破窗户终于被狂卷的西北风吹掉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进来,彻底把我从睡梦中浇醒过来。
净尘寺,净尘寺!
魏同尘正在净尘寺敲钟。
天色还未亮起,雪色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白,这么大的风雪,崔沉舟还是勤勤恳恳早起练刀,只是他没想到今日净尘寺的钟声响得也这么早。
彭老三跟王淮叶起身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变得更大了,院里站了十七八个沉默寡言的僧人,这些僧人平日里分散开来,还看不出什么,这时聚在一起,彭老三立刻警觉。
彭老三伸手把王淮叶护在身后,又对崔沉舟道:“小舟,过来,这群人从过军!”
崔沉舟愣了一下,没过去,还冲魏同尘喊,说魏前辈你别敲了,这里有古怪!
魏同尘恍若未闻,风雪不止,他便止不住地敲。庙里其他和尚纷纷出门,从那个小沙弥开始破口大骂,一阵骂声此起彼伏,说魏同尘你存心的是吧,你个贱……
几句之后,那个小沙弥的话没有骂完,一片雪就落在了他的头顶。
钟声忽然停了。
正如骂声忽然停了。
所有后来出门的僧人全都静静立在那不动了,直至雪花融入微尘,血从七窍流出,才见到魏同尘伸开双臂,脸上无悲无喜。
他道:“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这些日子尘意从满庙沙弥体内生出,又在此刻于钟声里破土,风雪呼啸,净尘寺再无尘埃,满门尽灭。
那些沉默的僧人,全都面朝魏同尘,等着他的号令。
崔沉舟便是再无见识,也明白了眼前局势,彭老三一遍遍叫他回来,崔沉舟望着面前倒毙的一地尸体,那些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滚烫的血就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崔沉舟拔刀破土,借一线天光,他知道自己不是魏同尘的对手,却也要用这一刀,问魏同尘一个为什么!
魏同尘的眼里没有他。
魏同尘走在天地之间宛如过客,破土的刀光便只擦过了他的肩,接着雪花如尘落在崔沉舟的眉肩,崔沉舟下意识挥出一截刀气长河。
河水未淌,眉心的血就流出来烫伤了风雪。
十七岁的崔沉舟倒在了雪地里。
第十八章 ·何处见归舟
当我赶到净土寺的时候,只见到满地的尸体,跟被点穴的彭老三和王淮叶。
我挥手解开他们的穴道,却没空看他们,我只望着不远处倒地的崔沉舟,我说小舟你赶紧起来,昨天我去罔极寺了,我七进七出,给你详细讲讲。
小舟起不来。
小舟死了。
彭老三吐出口血,说魏同尘疯了,他把庙里原本的僧人全杀了,小舟……小舟看不过去,提刀去斩他,也死了。我也出刀,他却不杀我,他说看在王大小姐的份上,了却十年踪迹走江湖,江湖故人便不杀。
我在风雪里默了片刻,雪花沾上我的头发衣衫就又被真气烧光。
我说魏同尘呢,他去哪了?
王淮叶道:“庙里还有一群人,振云说是当过兵的,魏同尘带他们向北去了。”
我攥紧了刀,正要冲出去,彭老三忽然大声道:“王一般,你打不过他!”
我奔出的脚步戛然而止。
是我,我他妈打不过他!
彭老三又道:“而且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往何处,你该先去宣义坊,去找洛归舟,洛归舟或能敌手!”
我回头狠狠看了一眼彭老三,说你真踏马是个天才!
转身,飞奔向宣义坊。
彭老三望着我的背影,捂着胸口,喃喃道:“小舟是个好孩子啊……”
天色未亮,东方未白,我穿行在漫天大雪里,再不顾及会不会被负责宵禁的金吾卫捉拿,我的真气一寸寸生又一寸寸泼洒,只为自己能跑得更快。
直到我抵达宣义坊,才发现这里也很热闹。
几次三番,我都找不见人,这次一来,我就看到了洛归舟。
洛归舟还是穿的红红绿绿的,一身绿色的衣服,披了个大红色的氅,正蹲在一个宅子门口,对大风大雪喝酒嗑瓜子。
见我突然冒出来,洛归舟还笑了,笑得比往常还要匪气,她说哟,我那傻傻的替死鬼来啦。
我没说话,因为洛归舟身前的六个人也一齐回头来看我。
这里有断霞三寸鞭,也有万里黄沙剑,还有这段时间我相熟的另外几个高手,隐隐是其中首领的,赫然便是陆蝉声。
陆蝉声却没有提刀,只拎了一个酒壶。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故事,也并没有时间关心,我望洛归舟道:“魏同尘去哪了?还有空去杀他吗?”
洛归舟磕了个瓜子,努努嘴,说你看我现在像他妈有空的样子吗?
我说,魏同尘去哪了?
洛归舟道:“问他们咯。”
我转望陆蝉声,陆蝉声叹了口气,他说王兄,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洛归舟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手脚乱蹬,她说来来来,王一般,还是我告诉你吧,这群人跟朝廷里的大人物混久了,官腔是越打越熟。
洛归舟拍拍手站起来,红色的大氅在雪里格外扎眼,“魏同尘也好,圆净和尚也罢,想要富贵权势,生杀予夺,朝廷里内斗太多,江湖人投奔一方节度使,当然是好去处。圆净跟裴度是旧识,又是和尚,方便把刺杀的人手送进净尘寺,他救杨元卿,也是因为杨元卿已经来京这么多天了,该出手的情报早就出手了,派人杀他没有意义,还不如让圆净更能取信于人。”
“至于魏同尘,则用这些人手负责真正的刺杀任务,所以怎么让魏同尘能在长安城内大摇大摆把目标人物的情报拿到手,朝中倾向于不打仗的大人物,就要借我们南天门的手来操办。”
洛归舟嗤笑一声,说我也知道,事后那些狗娘养的大人物,一定会把我推出来顶罪,所以我没办法,只好把你推出去。你看你在武林的名望也很高了,你又跟魏同尘很熟了,当朝廷想要一个江湖里负责串联的,包庇的恶人,那恶人你来当好了。
我沉默片刻,脑子里一会儿闪过洛归舟说“小屁孩真尼玛麻烦”,一会儿又闪过裴度含笑的面孔。
我道:“行刺目标里,有裴度吗?”
洛归舟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你问他们啊,他们才是李逢吉的人。
我皱了皱眉,这个李逢吉我好像听裴度说起过,曾经跟他一起当中书舍人,后来因为政见不合,李逢吉极力要求跟藩镇缓和关系,慢慢分道扬镳。
原来南天门是李逢吉的触角。
我的心跳快了几拍,我看着陆蝉声,说是裴度吗?
陆蝉声又叹口气,他说王兄,你再问下去,我们只能出手了。
天地之间,骤起一道刀光!
还谈个屁,打不过魏同尘还打不过你们?
与其站在魏同尘面前凸显自己的无力,还不如跟你们这些人过过招,或许就可以告诉自己我已经尽力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我眼眶发酸,鼻头发红,我咬牙挥出刀气长河,故乡更远,灿烂也更遥不可及。
刀势刀光,顷刻间笼罩六人。
狂风暴雪里,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江南烟雨的风铃声,恍惚还见了落日楼头的残照,铺满烈火的大江,乃至酒香与苦吟……
六人于同一刹出手。
有人用刀,有人用剑,有人用鞭,有人用拳,陆蝉声的酒壶激荡,酒水倾天洒来,便似星河点点。
这狗东西果然隐藏了实力,他甚至都不用刀!
我从没独自跟这么多高手对过阵,好在我的反应已快过紧张,七八年前狂烂漫一刀两断,先切酒水星河,又转身挥出故乡,隔却另外五人的围攻。
“王一般,欠你的今日我还你。”
洛归舟的声音突兀响起来,穿过层层刀光剑影,风声劲力,竟还是无比清晰地抵达每个人的耳中,于是肉眼可见,以陆蝉声在内的六个人,同时停了一停。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所有真气涌成长河,横亘在仿佛停滞了的,永恒不变的,淹没所有梦想与故乡的生活里。
这是起点与终点之间的那截刀意。
我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它,然后就看它一刀切进六人奇攻的缝隙里,抹平了大江上的火,消弭了西北跑来的风,取走了檐角风铃跟酒壶诗意,遮天蔽日,唯有刀光。
刀光一闪,刀已入鞘。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满头满身都是汗,北风一吹,通体发凉。
不过还好,至少我还站得住。
而除了陆蝉声之外的五个高手,雪花一推,便先后倒地,胸口咽喉皆血痕。陆蝉声的心口也有血痕绽出来,只是他的真气更强,心脉还能跳动。
他缓缓转头,看向了洛归舟。
洛归舟摇头叹息,装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她说没办法,我欠他的嘛,我算计他当替死鬼,肯定要帮一下他的,只帮一次,谁能想到他的刀忽然又强了两分?
陆蝉声道:“门主,你逃不掉的。”
洛归舟装都不装了。
洛归舟面无表情,手里捏着的瓜子皮抖来抖去抖成飞灰,“就是因为有你们,我才逃不掉,今日借他的手,杀你们这些人,未必走不掉。”
那口真气随着陆蝉声的开口而散入北风里,血汩汩而出,陆蝉声又长长叹息,他冲洛归舟一抱拳道:“门主,承蒙这些年照料,如今陆某逃出江湖,也算幸事。”
顶着风雪,陆蝉声又把五位同行者的尸体卷在一起,堆到角落,这些事做完,他才慢慢坐下去,望着我和洛归舟,说今日长安,祝你们得偿所愿。
这口气用完,他便停止了呼吸。
洛归舟看都没看一眼。
北风卷起雪千堆,我还在那等洛归舟究竟跟不跟我去找魏同尘,洛归舟一开口,却是招呼我搭把手。
“来,帮我把老陆他们埋了吧。”
我眉头一皱,站在那动也不动。
洛归舟自己背起两具尸体,就走到宣义坊一个宅子前,一脚踹开了门,要把尸体埋进去。
回头,见我不动,洛归舟还有空骂我,说你看你妈呢,过来埋人!时间没到,裴度死不了,裴度死不了,魏同尘就不会跑。
我:……
那天我还是进了洛归舟的宅子,我这才发现洛归舟的宅子空空荡荡,只有不少的坟堆,洛归舟指着坟堆给我解释,说呐,这就是南天门了。
我说走,去找魏同尘吧。
洛归舟白我一眼,说你急你妈啊,李逢吉不想我找替死鬼,就想杀人灭口,陆蝉声他们都是来杀我的,一次杀不死,还有层出不穷的追杀,我都不急,你急个屁啊。
我不说话了,我忽然觉得很疲惫。
魏同尘啊,李逢吉啊,天下大战啊,谁要刺杀谁。
这些大事或者这些高手,我谁都对付不了,原来我很久以前向往过的参与世间大事,真落到我肩膀上,我只觉得沉重。
洛归舟一边埋人,一边跟我话说从前,我看她好像又恢复过来了,眉飞色舞,谈兴正浓,说以前长安城根本就没有南天门,我娘是山上的土匪,抢了我爹上山,我爹那时候还是个跟你一样混不出头的江湖小屁孩,自己拿自己当少侠。
后来他们一起携手,快意恩仇,闯荡江湖,闯了几年有了我,我爹才觉得在江湖里混不是办法,他要来长安。
“南天门,是我爹我娘一手创立的。”
洛归舟埋完了断霞三寸鞭,又开始埋万里黄沙剑,她说刚开始的时候,南天门只是一隔小帮派,被朝廷里的一个小官儿看上,要用我们南天门做事,它才渐渐壮大。
那些年我娘过得很不快活,我问我娘是为什么,我娘说在长安城里混江湖,你爹要立规矩,要竖威望,我连个他妈的都不能骂,我还不如回山上当土匪呢。
我说没关系啊娘,以后我来跟你骂,你骂一句我骂一句。
我娘果然就骂我,说你个小兔崽子,你要是敢骂人我就打得你娘都不认识你。
可是我娘后来死了,她总是这么不开心,早年间闯荡江湖落下的伤病就追上了她,于是就没人管我骂人了,我在南天门里骂人,就觉得我在替我娘活着,我还要活得很开心才成。
其实我娘也觉得我爹没错,她都病成那样子了,还是相信我爹,觉得我爹创立南天门,才能为我以后好好生活做准备。
“奈何我娘还是错了,他们那些狗官捞钱阴人的时候你好我好,真出了事,那肯定要我爹背锅。我爹倒也是个明白人,提前找好了下家,帮了一个新科进士,说南天门从此以后就交在他的手里,想杀谁,咱们南天门就杀谁。”
洛归舟埋完了五个人,拎着陆蝉声的尸体,给我指后院最中间那个坟堆,说那个就是我娘我爹了。
“我娘死后,我爹就有点过于不要脸了,长安城这么多门派,没谁这么不要脸,上赶着给人当狗,也没谁像我爹一样当狗当得这么好。南天门越来越大,把整个武林风气都给改了,谁不想当下一个南天门呢?”
“当然,你身为一条狗,出了事都是一样的,都会推我爹出去死。我爹死而无悔,我爹知道去赴宴就必死,还是会去赴李逢吉的宴。老头走之前跟我说了,他这一死,南天门就能活,以后我执掌南天门,配合好李逢吉,长安的武林,还是我们定规矩。”
洛归舟回头看着我,笑,她说你看,我娘跟我爹的遗言,都是要我把南天门发扬光大呢。
“可害死他们的,不正是南天门吗?”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洛归舟的故事我今日停了,我也通通都明白,我知道她并不能真的做南天门的主,南天门只是一个囚笼,困死了她爹娘,又要困死她。
其实换一个人来,她未必不愿意当这样的傀儡,毕竟日常大大小小的事,武林里条条框框的规矩,李逢吉也不会管,这还是她的权力。
为这样的权力,死了爹娘,爹娘自己都觉得值。
或许洛归舟觉得不值。
乃至觉得荒谬。
她想为父报仇,可父亲的遗志就是你好好当狗。
她想好好当狗,可过去的时光总在牵扯困缚着她。
人们说她解散南天门,是为了大隐隐于市,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我见了这满院的坟,才发现洛归舟可能真的是想解散南天门,回到当年那个她父母相识的山上。
去做一个快乐的,骂街的女土匪。
奈何一入江湖,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
有时候退就是死,洛归舟不想死,就只能继续当这个南天门主。
只能佯狂作态,嬉笑痛骂。
直至她被丢出来,直至她要面对李逢吉的杀人灭口。
这当然是一个很值得唏嘘的故事,放在平日里,我也愿意跟洛归舟多喝几杯,为她那个粗糙而灿烂的笑容,为她一口一个你妈感伤感怀。
可现在我的心里毫无波澜。
风雪这么大,谁没有故事,我肩膀上莫名其妙就重了这么多,我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我了,我没想干什么啊,我只是不想失去我的朋友。
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说洛归舟,人埋完了,还去找魏同尘吗?
洛归舟失笑,眼里闪闪的,好像是有几滴泪花,她说王一般,我讲了这么多,你就是为了让我去帮你,你也该装装样子,为我说两句吧?
我想了想,说洛归舟,我愿意帮你去砍南天门。
洛归舟哈哈大笑,眼泪掉在风雪里,她说王一般,你连装都不会装,你欠我的!
第十九章 ·惆怅何人识此心
皑皑白雪铺满了长安道,洛归舟拖着我在雪里飞奔,她说目标虽不清楚有谁,可当今宰相武元衡,必然是最重要的。
所以魏同尘这种高手,多半会在靖安坊埋伏武元衡。
“道理我懂了,但你为什么要拖着我走?”
洛归舟淡淡道:“你一刀杀了六个高手,体内真气用得多,不能浪费在赶路上。”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腿在雪地里深深浅浅,进进出出,拖出长长一道沟壑,我说那也可以拎高一点吧?
洛归舟一皱眉,说你怎么这么麻烦,还想不想让我帮你杀魏同尘了?
我:……
我怀疑这个姑娘在趁机报复。
洛归舟的轻功很好,几句话的功夫就穿过了宣义坊跟永达坊,到了朱雀大街上,再向东北经过一个坊市,便能抵达靖安。
身子一颠,小腿又没进雪里,我打了个一个寒颤。
倒不是因为冷,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对洛归舟道:“你能想到刺客的目标是武元衡,李逢吉就想不到吗?李逢吉要杀你灭口,也会做好你逃出生天的准备吧?你若是逃出生天后想坏他事,你就肯定会来靖安坊,李逢吉会不会也差人埋伏了你?”
洛归舟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说哟,王大侠长脑子了呀。
我:……
洛归舟又啧啧摇头,说可惜你的脑子还是不够用,你告诉我这个是想干嘛呢,你就不怕我忽然想到,哦,原来前边有埋伏,然后我就不敢去了,到时候你拿头跟魏同尘打?
我思绪有些混乱,我说我也不知道。
洛归舟道:“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如果你没能找到我,孤身一人,还会去找魏同尘吗?”
我想了想,叹口气,说大抵不会吧。
洛归舟的左手空出来,弹了我一下脑瓜崩,弹得我一时错愕。
我抬头就见到洛归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带着凋零的春风,大雪覆盖的火山,她说王一般,你这样不行呀,日子是混不下去的,迟早会有些时节,叫你见你的本心。
我怔了怔,反问道:“你的本心是什么?”
风雪突兀小了,我的腿也可以在地上站直了,我把目光从洛归舟脸上移开,才发现已经到了靖安坊西门。
西门之外,站着十七八个高手,我看一眼,就觉得如芒在背。
洛归舟也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眼底的风雪次第落下,火山一点点喷涌出来,她道:“我当然知道李逢吉会派人埋伏我,我等的就是他的埋伏。”
“两年前我问我本心,我的本心就是扯开枷锁,大闹天宫,我要灭了南天门。”
“他们就是南天门。”
寒冬,北风,肃杀的气息就从北风一直吹落到靖安坊外的长街,刀剑的森然总是跟铁一般的血腥味重叠在一起。
我和洛归舟,都太熟悉这股味道了。
刀剑在天光隐没的瞬间悄然生出,没有任何言语,泼天般的光芒就淹没了墙头。
我当先就要拔刀,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洛归舟一按我的手,只丢下一句话,反身向前,疾冲而去。
“这不是你的战场,你进靖安坊,去找魏同尘。”
我咽下还未出口的话语,朝洛归舟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剑照山河,万里白雪尽吹散。
洛归舟一剑拦不下十七八个高手,但她的轻功是我平生仅见,后来有人告诉我,轻功其实也是有境界的,你踏雪无痕,不如追光捉影,追光捉影,不如踏光而行。
洛归舟的轻功似乎已到了踏光的层次,那把剑一掠三丈,剑光绵延不绝,不是剑意滔滔如星海,而是她的身法似明月。
目光扯回来,我孤身进了靖安坊。
崔沉舟的尸体从我脑海中又显现出来,我深吸口气,握紧了刀。
我想以魏同尘的武功,可能杀我跟杀崔沉舟也没什么分别,我如果想活下去,那就慢慢找,拖到洛归舟解决了南天门,再一起去堵魏同尘。
我还可以骗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
但时局偏偏不许我骗自己。
靖安坊内除了风声吹雪,再没别的动静,我信步走去,前方的一声弦响才格外尖锐。
有人已在动手!
我心跳如擂鼓,看看前,又看看后,我进退也如维谷。我的腿有点软,握刀的手却青筋凸起,我想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冲过去,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拦着我,我一步都迈不出去。
一时激愤的怒意能推动我,孤身赴死的朋友能推动我,但魏同尘可能就在前边杀武元衡,我没看见他,我就动弹不得。
我想我去了会死,要是崔沉舟的尸体现在在我眼前,要是彭老三这会儿提刀上了,我大概会想我死就死吧,我得去找魏同尘要个说法。
可现在他们都不在啊,只有武元衡在前边,大抵快要死了,但武元衡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泪都快流出来了,才终于将腿从雪地里拔出。
大步流星,我向靖安坊东门赶去。
可惜我已经晚了。
武元衡倒在雪地之中,他的护卫如鸟兽散,未曾走远的八名刺客见我赶来,又从墙头翻下,刀光剑影还没到,弩箭跟铁刃网就兜头铺来。
我心底冒出一股巨大的愤怒,我意识到,死的不是武元衡,是曾经的我。
头上积了白雪,风声回响在心底,它们一并要埋葬昨日少年。
刀气长河挥洒开来,中段那股磨平我的棱角,埋葬我的愤怒,放大我的浑浑噩噩的生活,汹汹而去,淹没了这八名刺客。
鲜血洒满大雪天,我的愤怒骤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攫住了我心脏的恐惧。
魏同尘不在这里。
我踉跄跑出靖安坊,西门那洛归舟已杀了六七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剩下的人也并非那么容易解决。
我大声道:“魏同尘不在这!”
洛归舟的声音从乱战中传出来,她道:“那他妈谁还能比宰相更重要?”
我不知道,但我下意识就想起接洽杨元卿,深得皇上心意的裴度,裴十六郎。
他升迁这么快,会不会也成了藩镇的眼中钉?
我想我得去救他。
但我望见洛归舟在那打,下意识就要提刀参战。
那里看起来好安全,我可以在那里拼命,我不用走去通化坊,独自去接魏同尘的刀,或许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呢?
昨日少年已随武元衡死在风雪里,我提刀的手都觉得酸软。
心头思绪万千,洛归舟当头棒喝。
“王一般,你活得跟狗一样,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这声音荡尽风雪,她含着真力,直接将我荡出一口鲜血。
冷水浇头,我如梦方醒。
裴度的春风眉眼,精卫刑天的恳切喟叹,还有几个月前我跟他从府中分别,他笑着说我不是刑天,我有王大侠的那一幕,纷纷回到我的面前。
脑海中站在裴度面前的,又仿佛不是这个三十二岁,有一天混一天的王一般,而是从东河村出来,意气风发的少年王义。
我的名字本来叫王义,我走出来见到万里山河,我也曾想过扬名天下,改天换地。
扬名天下的梦已经淡了,改天换地渐渐变成痴人的妄语。
那天我又一次站在裴度面前。
他说他的刑天,我说我不是什么大侠。
那时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还有什么想要的呢?
有个答案在我心底隐隐回响,它还没有破土而出,我提着刀,飞身向北,狂奔去往通化坊。
我要去找裴度,我要去找那个答案。
风中传来洛归舟的声音,她遥遥送我,她说王一般,我没帮上你什么忙,你也没有真的成了替死鬼,不必替我杀什么南天门,咱们各自奔前程,各自寻归处,两不相欠了。
第二十章 ·风雪夜归人
通化坊比靖安坊离宫城更近,所以裴度出门上朝的时辰还晚,风雪阻隔了长安城里的血气跟消息,裴度出门的时候,尚不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宰相武元衡已遇刺身亡。
他跟护卫仆从走出府门,骑着老马,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准备上朝。
路边骤起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先斩裴度右腿,裴度抽得快,还是跌下马来,接着又有一剑斩中裴度后背,第三道剑光迎面而来,直刺裴度头部。
身后还有许多护卫仆从的惨叫声,这次来的杀手干净利落,比刺杀杨元卿那次要可怕太多。
裴度跌在地上,隐隐还见到前方有个负手而立的青衫人,他想:我逃不过去了,幸好王一般还没回来上班。
有时候人就是不禁念叨,裴度在那想我,我就从风雪中归来了。
我从南边一路赶来,拐过巷口,遥遥出刀,三千里外思徘徊,我直接掷刀而出,澎湃的刀意刹那间卷过三人,杀手的剑歪了几寸,扎进了裴度的毡帽里。
裴度在地上滚了滚,跌进沟中。
我脚步不停,胸口脸上都是热气,我没了刀就以手作刀,接了杀手几剑,满掌都是血,内力又有些不济,被人偷袭了一记飞刀。
飞刀也算是刀。
三寸七分长的飞刀夹在我指尖,我回想洛归舟的身法,大风大雪里莫名得了一分真意,我拼着挨了几剑,近了这些杀手的身。
刀光闪过,刀已在咽喉!
兵器相击的声音倏忽停顿,耳边风雪寂寂,我的血滴在地上,那些杀手也都倒在地上。
远处偷袭我的,飞刀我也还在了他的咽喉。
通化坊里只剩下魏同尘的啪啪鼓掌声。
我没理会他,缓缓平息沸腾的气血,走到沟渠边,问裴度道:“有大碍吗?”
裴度摇头,说还撑得住。
我默了片刻,说没救下武元衡,武相死了。
裴度的眉眼黯淡下去,他却没什么意外之情,想来他脑子转得快,遇刺的一瞬间,就想到了武元衡。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也没法告诉他,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
我想要是韩愈在这,说不定会坦诚告诉裴度,你别急,我打不过那边的青衫刀客,你很快就能跟武相重逢在九泉之下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我才忽然发现裴度倒下的沟渠里还有个人。
那人被风雪盖住,刀剑相击声,惨叫声,都没把他惊醒,听到我跟裴度的对话,眼帘却忽然动了动,眉睫上的雪一寸寸落下,他睁开了眼。
他是李朝威。
我说你怎么在这,大雪天你在这过夜,你不要命了?
李朝威脸上满是病态的红,他的声音虚弱,目光却亮,他说王一般,我就是不能要命,这条命吊在红尘之中吊了太久,我得物我两忘,也天地两忘,我没白忘,我梦到了那条龙!
我冲他点头,也没心思问他什么龙,我起身去看魏同尘。
我说今日要是我死了,能不能放过裴度?
魏同尘摇头说,不行,我十年踪迹走红尘,所见皆是所欲,未曾杀过一人,今日我三十岁,三十而立,我该生杀予夺,取权势富贵,不杀裴度,我就走得慢了。
我说留李朝威一命,成吧?
魏同尘笑道:“可以,你我有缘,我见你的刀又有了些变化,正好试试。”
我点点头,从雪地里找回了我丢出的刀,憋了很久,还是问魏同尘道:“你为什么要杀崔沉舟呢?”
魏同尘自然道:“他向我出刀,我当然要杀他。”
我又问:“那为什么要杀净尘寺满门?”
魏同尘道:“他们骂我,从前我不在乎他们骂我,但也会有点烦,三十岁可以杀人了,我当然就要杀他们。”
我想说不对,你之前不就要杀四海帮帮主,后来一转念,那可能是魏同尘跟洛归舟串通好的戏,要拉我入局。
我没什么好问的了,颠颠刀,就准备出手。
魏同尘却要问我,他歪着头笑,很好奇的模样,他说王一般,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但你却不像是拼命的鬼啊,你明知必死,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说还没想清楚,可能一会儿就清楚了。
魏同尘摇头道:“那你至少能知道,只要你不来,人嘛,总会有一万种方法欺骗自己已经尽力了,洛归舟不会被放过,没人追究你的责任,你还可以是武林里的大侠,过去的日子你也能混得舒服,你丢掉曾经想要的这一切,你图什么呢?”
我望着他,说别废话了,看刀吧。
风雪满头的李朝威在沟里翻找,他的手已经冻僵了,抖个不停,终于找到了深埋雪里的纸笔,可纸笔一样也都僵了,写不出任何东西。
我挥刀向前,身上的伤口血往后飘,红色在白茫茫里扯成一线,像是过往的生活在拉我。
我把它挥了出去。
魏同尘眼前一亮,哈哈一笑,长刀出鞘一抖,与我这刀意相仿佛的一刀就盖了过来。
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两刀相交,刀气激荡在风雪之中,我却不是断霞三寸鞭与万里黄沙剑,我的刀气长河本就变化万千,我中间生出的这段刀意,原本就是要被斩掉的。
我追溯过往,七八年前狂烂漫,硬生生要割断魏同尘的无边尘网。
魏同尘目光更亮,任由我一刀一刀敲在他刀锋上,敲得他身子向后,刀势潦倒。
那边李朝威都急得要哭了,一支笔怎么也画不出文字,裴度在他身边,还愿意安抚他,说你想写什么东西,说给我听我,我过目不忘,过耳也不忘,能记得。
李朝威大喜过望,说多谢,多谢,我梦到了一条龙啊!
“那条龙被捆在玉柱上,铜锁束缚着他,可他当年能水淹九州,什么东西能困住他?是他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是他自己想不开,如今他终于要脱困了!”
裴度道:“他如何脱困?”
两刀相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可魏同尘的笑意却渐渐淡下去了,他一点点摇头,说王一般,你七八年前狂烂漫,是破不了尘网的,少年人的一时激愤,热血上头,终归还是要落入网中。
我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也看不清我们两人的刀,我只下意识越挥越快,越挥越急,我随着刀风走向从前,我在岁月里找到了我的答案。
今日我可以不来,明日我也可以骗自己,我可太怕死了,人谁不怕死呢?
至于混日子般活着,狗一样活着,一开始你不适应,但渐渐你终归会适应,少年热血凉下去,世间尘网兜过来,最后都是你自己捆自己。
我照样是名满江湖的大侠,虽然我心底还藏着点不对,不服,不甘心。
但这世道一次次告诉我,这些东西一点都不重要,你怀抱着它们,你也走不出五里路,你只会遇到危险,迎来潦倒,送走李知白,也送尽自己的前程。
只是过往岁月里,还有灯下韩愈,舟中裴度。
那些羞于启齿的,不敢承认的,早被尘网埋葬也早就自己骗过自己的念想,终于还是被我翻了出来。
我低声对魏同尘说,天下这么大,总要有点风云,因我而定吧?
把命搭进去,我也得在这江湖做点事,我要在这天下间,刻下一道刀痕,这里边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我也得走下去。
更何况救我朋友,便是搅动风云,那此间事舍我其谁?
沟渠里李朝威的声音陡然激昂起来!
“那条孽龙一朝脱困,天拆地裂,云烟沸涌,但见他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
大风大雪里,刀鸣如龙,魏同尘的尘网已破,漫天刀气席卷雪花,我的内力从心口丹田一时生出,四肢百骸尽是神力。
魏同尘朗笑一声,“王一般,你也照神了!”
这一刀魏同尘没法和光同尘,尘网尽破后,我目光如火,盯紧了他,赌他无处可躲!
魏同尘也确实没有躲,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手中刀没有一丝烟火气,宛如一枚雪花,轻飘飘落向我的肩头。
两败俱伤?
我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眼前的天地似乎扭曲了一瞬,接着我这内功照神,骤起龙吟的一刀便落在了空处。
然后有朵冰凉的雪花,掉在了我的左臂。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巨力,将我狠狠向后抛出,我跌落在大雪里,血跟雪一样纷纷扬扬,视线中洒满了半壁苍穹。
我的左臂被魏同尘一刀斩断,我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我嘴唇发青,五脏六腑都在沸腾,我手里的刀也脱手而飞,我努力踉跄着撑起身子,还滑到了几次,洒了满地的血。
我脑袋一阵阵发晕,慢慢点穴止血,再撕下衣摆简单包扎。
魏同尘并不追击,他还在不远处提刀看我,像是从来都没动过。
我用牙和右臂绑进了伤口,声音都有些抖,我说这就是写意的刀?
魏同尘道:“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崔沉舟死在这一刀下,你的龙鸣还有几分力道,我只能斩你一条左臂。”
顿了顿,魏同尘又道:“你如果没有别的刀法,我再出一刀,你就要死了。”
风雪吹动我的衣衫,我的血可能也没有多少可流了,之前还能在风中扯成一线的红,现在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我原地沉默着,想我还有什么刀法呢?我连刀都没了。
那边李朝威还在跟裴度聊,该说不说,这货是有点真疯魔的意思了,裴度都不看他,裴度目光里尽是担忧,望着我又不知能帮什么忙。
李朝威在那讲那条龙的过往,讲他故事里有个书生受了龙女的请求,义不容辞,牵扯进这件大事里边来,要让龙女的家人解救龙女出苦海。
裴度附和着,说好故事。
李朝威声音大起来,他说当然是好故事!龙君脱困,谁管他世间礼法,天地百代,龙君要去为龙女报仇,便是胸中一腔豪情,眼底更无尘埃!
裴度随口问道:“他如何报仇?”
风雪之中,我兀自伫立不动,魏同尘便步步向我走来。
李朝威还在那念叨他的破故事,他说龙君去时风驰电掣,须臾便已归来!
魏同尘叹了口气,说王一般,你我的缘分今日尽了。
天地又有了几分扭曲,一片片雪花落下来,魏同尘手里的刀也变成了雪,时间仿佛变得慢了,眼前的一切也离我越来越远。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连刀都没有,魏同尘又不是那些寻常杀手,我似乎只能等死。
为我送葬的,便是李朝威讲的那段故事,他讲得极快,极激动,整个人手舞足蹈,他把所有的精气神都灌注在他其中了。
“问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
‘伤稼乎?’曰:‘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
李朝威扬天大笑,这几十年的辛酸悲苦,几十年的尘网挣扎,好似都在这一段酣畅淋漓的文章里倾泻开来,仿佛他就是那个龙君,杀诸般烦恼六十万,隔万丈红尘八百里,把寂寂无名的自己一口吞下。
李朝威大笑道:“食之矣!食之矣!”
风雪已贴近肌肤,我听得到我的心跳,和迫不及待要离开我身体的血液。
等死的过程里,我听到李朝威大快朵颐,流芳万古,我想我还有些什么能吃呢?
这几十年来,李朝威破釜沉舟去写他的传奇,我都做了什么呢?
我双手空空,站在魏同尘面前,黑暗渐渐将我包裹。
耳边似乎还有裴度急促的呼声和李朝威大笑的动静,更远处的风吹雪舞,天外天的日光隐没于云层,无数细微的声音似乎也都传入我耳中。
最终全都变成拔刀之声。
拔刀声越响越密,几乎连成一片,我脑袋昏昏沉沉的,无数画面来回在闪。
人影婆娑,树影斑驳,我终于看清了那是谁。
那是落叶时,大雪里,无数次拔刀的自己。
可这年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魏同尘不仅天赋比我更高,可能比我练得更刻苦,更精深,乃至人家也是刀头舔血,一步一步杀过来的。
要分生死,我死可太有道理了。
偏偏拔刀声还在响个不停。
那像是我从小镇里第一次拔刀的声音,我这个人平平无奇,爹娘也没怎么夸过我,唯独我学刀很快,拔刀声是我听过最悦耳的声音。
那好像是我到了长安,十年蹉跎,我每次忍不住后悔,忍不住惆怅的时候,也会趁着月色拔刀出鞘,有时练练,有时也不练,只听个响,心中块垒便能浇。
那好像是我误入尘网,天天浑浑噩噩的时候,仍旧走哪都带着我的刀,它跟我一样被深埋鞘中许多年,总也见不到天日也见不到神魂。
拔刀,拔刀,拔刀。
这些声音我耳边纷扰不停,叫我死都不得安生,它好像在催着我,赶着我,说你就是要死,也要把这把刀拔出来!
我只有拔刀!
一道拔刀声骤然响起在风雪之下。
扭曲的天地如水幕般碎去,飘飘落下的万古尘埃尽数消散在血迹里,魏同尘胸前赫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他喷血疾退!
我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右手紧紧空握,像是握着一把刀。
裴度神色一振,他说这是什么武功?
我痴痴看着自己的右手,摇头,我说我也不知道。
那边的魏同尘哈哈大笑,说王一般,你照神之后又写意,你从你三十年岁月里,拔出了你的刀!
原来这就是写意。
招式到了写意的程度,就能以己心代天心,把你心中的刀光剑影,写进别人心中。
我连刀都没有,天地之间更没有刀鸣,是我把心中的刀鸣写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畔。
我要他们都听见我的刀。
那是我中年潦倒里唯一的骄傲,是我未曾麻木时仅存的证明,是我一次次想放下却总是重新燃起的呐喊。
我的人生万马齐喑,这一刀划破漆黑的苍穹,宛如流星。
天地逆旅无法扭曲,万古尘埃无法淹没。
我忽然流下两行泪来,我也随魏同尘大笑,我跟如李朝威一样,大笑道:“我食之矣,我食之矣!”
那一天风雪大作,魏同尘与我皆重伤,我倒是想跟他分生死,为小舟报了仇,他却不愿跟我拼命了。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他说王一般,我们的缘分果然还很长。
我追他不上,一记拔刀之后,我迈出一步都头晕目眩,我只能缓缓坐在路边,看他化作远处雪地里的一个黑点。
来日方长,今日方知我是我,我的江湖路也还有很长。
我眼前阵阵发黑,隐约见到裴度凑到我身前,说王兄,你才是刑天啊。
我闭了闭眼,有气无力,说快叫人吧,别我打退了魏同尘,再给伤重不治了。
这话落在大雪里,又很快被风吹散了,我最后看到云外溜出来一线日光,就彻底陷入了昏睡,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歪诗。
落魄江湖上,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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