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
章·云深不知处
人一旦没有了目标,又没什么压力,日子就会过得飞快。
这两年天下不太平,是有些大事发生,杨元卿把淮西节度使的情报送来了,朝廷就真敢出兵跟他打,只是战况胶着,难分胜负。
而长安城里,主战的裴度一路升迁,许多落魄的书生都会来他这里找机会。
有次我碰见一个全身上下都写着落魄的人,胡子稀疏,两鬓半白,头发也白了不少,他再开口说话,连牙都掉了几颗。
只剩下一双眼,虽然昏黄,却分外有力。
这人在那给裴度念自己的文章,我闲着没事在院子里站岗,听了那么几耳朵。
他这文章像是在写故事,上来说有个国子监的博士,教育太学生们,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然后就被学生笑话了,说先生你才华那么高,功劳那么大,怎么还混这么惨呢?
到这我基本就听明白了,书生是在骂朝廷有眼无珠。
但人在江湖,鬼知道什么时候运气找上你,我想起自己前三十年,也会觉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现在倒是出了,天天去管武林人的是非,实际的事情还是做不了半点。
我要是出格去行侠仗义了,去打破武林规矩,让从前跟我一样的江湖人能凭本事说话了,且不说我有没有魏同尘的功夫,让武林人士都听我的,就陆蝉声过来问我一句话,说洛门主好不容易把武林弄出规矩,废了弱肉强食那一套,你是又想把长安武林带回阴沟吗?
我就没半点话说了。
面见裴度的老书生,大概也有点我这心态,他故事里的国子监博士,对笑话他的太学生有个回应,自嘲,说你看孟子荀子,人家多大的本事,还不是一样落魄,一样没有好结果?更别提我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还在这浪费朝廷的俸禄,天天瞎扯,动而得谤,圣主不杀我,宰相不骂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老书生念到最后,他为数不多的胡须都抖动起来,声音里透着哭腔,又把这些哭腔全吞进腹中,念完时只剩一声长叹。
这声叹实在太牵动心肠,堂内裴度跟着叹了一声,我也在院子里叹了一声。
西风落了几片叶,人心过了两三息,裴度的声音才响起来,他说韩十八,这些年苦了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韩十八名叫韩愈,看起来一身落魄,却偏偏凡事敢为天下先。当年也曾经官至监察御史,但别人不敢参的皇室蛀虫,他敢参,别人不敢传的文道,他也敢传,于是动而得谤,官职越做越小。
前几年我回长安的时候,他真就是国子监博士。
还是最近裴度他们升迁了,对他有所青睐,才稍加提拔,让他不这么清苦。
只是我没想到,这俩人寒暄到最后,裴度忽然伸手一指,说你最近在查的那件事,可以去找院子里的那位,人家在长安武林里也有薄名,诨名王大侠来的。
我:???
接着韩愈就朝我看了过来。
我冲他挤出一个同病相怜的苦笑。
其实韩愈要查的事,要是有圆净来帮忙更合适一些,但裴度私下里告诉我,韩愈这人有点固执,对佛门颇有敌意,你想让圆净帮忙,还是自去为好。
那时我还不以为然,江湖里看不起和尚的人可太多了,他们能干嘛?
裴度顿了顿,说你知道韩愈以前当过祠部官员吗?
我两手一摊,说显然不知道啊。
裴度失笑,伸手虚点我的额头,说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混了,这次跟韩愈一起查事情,能学点他的心志,总是有好处的。
我哦哦答应着,贼敷衍。
裴度也不以为意,接着说:“当初韩愈在祠部,直接打回了成千上万份度牒,勒令许多僧尼还俗,堂而皇之掘佛门的根。而你须得清楚,这些事务原本已经被移交两街功德使了,权柄都是宫中太监执掌,韩愈打回的度牒都是太监们经手的,里边都收了大寺庙的好处,韩愈是拼了前程不要,也要让佛门胆寒。”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这多大仇啊。
裴度摇头笑道:“不是私仇,而是国怨,韩十八跟许多佛门高僧的关系也还不错,致力于劝他们还俗兴儒。”
我:……
我说,那他到底要查什么?
裴度沉吟道:“最近进城核验的度牒有些多,各大寺庙里却没有忽然多出来的僧人,韩愈怀疑这里有什么问题。杨元卿遇刺后,那些刺客是怎么被放进来的,我也一直没查清楚,你跟去看看也好。”
我点点头就准备走,快出门了,又回头看了眼裴度。
裴度抬头冲我笑,说走吧。
我挠挠头,说你也小心点,刑天没了头还能舞干戚,你没了头就没了。
裴度笑得更灿烂了,他说我不是刑天,可我有王大侠啊。
我挑挑眉,说大哥,我混日子的。
“走了。”
路上韩愈告诉我,他找了几个祠部的朋友,查过那些进城报备的度牒,大部分都是淮西跟淄青两地的,声称要挂靠在罔极寺内。
我正听着呢,韩愈忽然不说了,我疑惑道:“罔极寺没查吗?”
韩愈面无表情道:“罔极寺是内相梁守谦请人翻译经卷之所在,太监权势滔天,跟我有关的朋友,全都进不去。”
我听明白了,我说放心,这事我办。
韩愈定睛看了看我,他眼睛不好,我猜他是想看清楚我的模样,我正想说不用这么严肃,他就对我深深一揖,说刀山火海,王先生大义,若王兄不幸,愈别无所长,唯有一支枯笔,为王兄写番文章。
我:……
我:你这,我那,他也……
算了,我一抬手,又笑道:“你放心,我知道梁守谦手底下有兵,江湖里的太监和尚也多的是高手,不会硬查的。”
韩愈也笑,他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这一笑起来,竟莫名有几分豪气。
他说,那就好,我等着王兄的好消息。
我没什么好消息,但我有一个好办法。
我的好办法就是去找圆净。
圆净人在大兴善寺,他这和尚跟慈眉善目没啥关系,虽然白眉白须,脸上的沟壑却像是刀劈斧凿,比起得道高僧,更似江湖大豪。
所以我来大兴善寺的时候,发现魏同尘正在跟圆净喝酒,呆了一下,旋即释然。
我笑道:“怎么哪都有你啊。”
魏同尘似笑非笑道:“我就说咱们有缘。”
圆净道:“来了就是有缘人。”
我摆摆手,坐下想分点酒喝,手刚探出去半寸,就发现魏同尘跟圆净身前隐隐起了变化。
大抵是心意一动,内力自生。
我叹了口气,说内功照神就这么用吗,欺负我一个三十二小镇苦练家有意思吗?
魏同尘笑道:“我才二十九,过几日才满三十。”
我:……
圆净淡淡道:“佛争一炷香,老衲也要争一口酒的。其实内功照神也不是什么艰难境界,以王施主的积淀,只差一朝顿悟。”
我不懂,我说顿悟什么?
圆净道:“所谓照神,无非明心见性而已。”
我又笑起来,我说佛理难懂,内功难修,我这点水平已经能混口饭吃了,只可惜有些事拿了工钱却做不好,要想饭吃得安心,只好来麻烦大师。
魏同尘奇道:“圆净为什么要帮你呢?”
我坦然道:“好歹也并肩作战过啊!”
魏同尘一脸古怪,他说那也叫并肩作战?不是圆净和尚一出手,所有人都躺了吗?
我:……
圆净笑道:“不必理他,且把何事道来。”
只能说圆净不愧是圆净,罔极寺的大名报出来,人家眼皮都不眨,笑了笑就答应带我去查,还说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除非大军合围,高手封路,也没人拦得住自己。
临走的时候,魏同尘又叫了我一声,他说王一般,我忽然想起来,李朝威好像有点疯了。
我:???
魏同尘说,我从延作坊过来,听他总是念叨什么龙飞不起来了,又说待在延作坊太安逸,太安逸当然飞不起来,所以直接拿了两件厚衣服,迷迷糊糊地走了。
我说,走去哪了啊?
魏同尘笑道:“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我深吸一口气,念在自己也打不过的份上不跟他纠缠,老李又不是真的疯,写书人有几个状态正常的啊,跑出去就跑出去吧,过些天也就回来了。
没想到老李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这三个多月里,西北风越来越大,秋意都被更肃杀的寒冬抹杀了,罔极寺暗里的勾当都被我跟圆净查出来了,老李还没回延作坊。
彭老三和王淮叶开始天天在长安城里找,可长安这么大,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脱不开身,三个月里我跟圆净明里暗里去了七八次罔极寺,从翻译经卷的僧人到周边的百姓都接触了,才发现梁守谦的手下有在趁弘扬佛法之际,偷偷吞并寺庙附近的百姓土地。
用的手段就是强行给你家壮丁发度牒。
你来当和尚,你的地没人种,迟早就是我家的。
至于前些天偷偷进城的和尚,我们倒没查出什么头绪,还是圆净见了这群太监逼良为僧,侵吞土地之事,直接决定打进去。
圆净看着他们侵吞土地的数额,念了声阿弥陀佛,说老衲去普度他们,你趁罔极寺乱起来,去账房把发放的度牒记录,挂靠名单,往来书信,有什么算什么,都拿了就跑。
当时我就瞪大了眼,我说那么多兵马,直接打进去?
圆净笑了笑,满脸横肉,狰狞可怖。
那天我才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绝顶高手,圆净就凭一双肉掌,硬接横刀,长矛,连石锁砸过来,他都能一掌拍成粉。
宫里的高手也不是没有,一个个上蹿下跳的,身法极快,他们出手的时候我瞄了一眼,都差点目眩神迷。
圆净丝毫不受影响,什么真意,什么气劲,到他这就只有一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圆净的百岁如流六十四手,无论谁跟他为敌,都像与岁月作对,到最后一拳一掌击不退的,三拳五掌也化作飞灰了。
当我把账房里那些档案都搬走之后,向院里甩出一道刀光,圆净大师才结束了他的这场单方面屠杀。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圆净大师边跑还能边换衣服,只是拐个路口,人群中一错身,他的黑衣假发就都没了,一个得道武僧赫然出场。
我:……
我说大师,你这身手,真有什么高手能挡你一挡,然后让你被大军围死吗?
圆净淡淡点头,说罔极寺里没有高手,不过是一些小太监贪点土地,真要换了梁守谦身边,我都未必如今天这般轻松。
我啧啧感叹,“那梁守谦身边的高手,得多高啊。”
圆净笑道:“其实魏施主的身手就很好,足够挡我七八招,若是他还藏了几手,也未必不能伤我。”
我咽了口唾沫,对魏同尘的武功又有了新的认识。
北风呼啸,吹到人脸上砭人肌骨,那都不叫刮骨刚刀,得叫九环大砍刀。
这样的天气里,圆净拍拍我的肩膀,说几个月前跟魏同尘喝完那场酒,我就该回洛阳的,今日闹完这一场,我得连夜离开了。
我顿时有些愧疚,我说连累大师了。
圆净哈哈笑道:“老衲想走,等闲人拦我不住,我若想藏,这几十年了,也没人能找到我,要连累我,你还差得远呐。”
“那您为何要走?”
“老衲的事早就办完了,当然得走。”
圆净身量极高,骨架也大,他微微低头看着我,眼底的血色仿佛未干,“这么多天办事,耽搁老衲修佛。都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可世上尘埃既然如此多了,又岂能不除?今日杀上一场,老衲难得快意,他年若是你我相逢交手,老衲饶你一命。”
这话有些森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手上青筋直跳。
我脑海中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圆净,那些围着杨元卿的杀手全倒了,他站在一地尸体前,冲我双掌合十微笑。
等我再回过神时,面前早无圆净的踪迹了。
第十七
章·同悲万古尘
那天我把罔极寺里带出来的档案都给了韩愈,他眼里都是激赏,对我上看下看,大概是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
我说,你这是听说罔极寺今天的事了?
韩愈重重点头,拍案叫绝,说只听过街头巷尾的豪侠故事,没想到还真有这等人物。
我干咳两声,说那不是我干的,都是别人,我只负责把这些带来给你。
韩愈义不容辞,他说你放心,今日夜里你再来找我,韩某必能从中找出线索,查到那群和尚到底去了何处,好叫裴中丞可以专心备战。
没错,就在我们查罔极寺的这几个月里,裴度又升官了。
如今是御史中丞,兼任刑部侍郎,再往上升,就能够得着当宰相了。
我冲韩愈一挥手,说那你查着,晚上我再过来。
这档子事结束了,我还得去找陆蝉声,彭老三跟王淮叶还没见到李朝威,也不知他又窝在哪个桥洞下边,或者是沟渠旁边,还是长安武林人手多,找得快。
路上经过了净尘寺,我听到里边的钟声里夹杂着刀风,我就进门瞅了一眼。
正看见崔沉舟练刀,僧人们开饭,魏同尘闲庭信步般跑过去蹭饭。
崔沉舟也抬头看见了我,笑容立刻从他脸上绽开了,他还冲我抖了一道绚烂的刀花,说王大哥,我有进益吧?
我也忍不住笑,我说是有点,但还差得远呢。
崔沉舟眼睛亮亮的,不服,说王大哥,那来指点指点啊。
我说嘿,你小子怕是不知道我刚在什么地方七进七出,那家伙,宫中的兵马,里里外外的高手,光是人家内劲一吐,真意一催,你就目眩神迷。
崔沉舟瞪大了眼,说真的假的?
我讳莫如深,点点头,说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望着崔沉舟那有点小崇拜的眼神,我不由感喟了一番,这小屁孩以后出去是真容易被坑啊。
当然我还是跟崔沉舟过了两手,他那招破土用得比陆蝉声还好,这让我隐隐有些怀疑,我踢馆的时候陆蝉声是不是留手了。
正指点着呢,那边魏同尘就被小沙弥骂了。
我幸灾乐祸,笑着问崔沉舟,说怎么回事?
崔沉舟说,魏前辈好像前段时间把钱都花光了,王姐姐跟彭三叔都想要接济他,都被他拒绝了,他天天去找僧人吃斋喝粥,有些僧人修养好些,不怎么说话,只埋头吃饭,可还有很多僧人就渐渐看不起他,渐渐开始骂他。魏前辈也不理这些和尚,只顾埋头干饭,可最近他们好像把敲钟的时间改到了饭后,都躲着魏前辈吃饭。魏前辈也不知是什么想不通,明知钟声之后没有饭,还是过去看,那小沙弥脾气暴,或许是在骂魏前辈不知好歹吧。
我内功终究比他好点,能隐隐听到,这小沙弥可没骂这么干净。
人家骂魏同尘犯贱呢,天天找骂。
魏同尘溜溜达达就回来了,还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我说走啊,我请你喝酒。
魏同尘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得特别古怪,他说这顿酒我记下了,希望明天过后,你还真有那个意愿请我。
我也笑了,我说怎么着,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魏同尘呼出口气,在空中变成了白雾,他抬头看着天,天上堆满了厚厚的云,想来明日会有一场大雪。
魏同尘道:“明日我就要三十了。”
我说:“那天塌下来,都耽误不了我请你喝酒。”
魏同尘又看了一眼我,他笑道:“王一般,世事变化,往往突如其来,不如人意。”
这话说完他就背着双手回房间了,留下我跟崔沉舟面面相觑,我说小舟,你看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崔沉舟小小的点头,生怕被魏同尘瞧见。
我哈哈一笑,摸摸他脑袋,说走了,我还得去找陆蝉声,问问你李朝威李叔究竟去哪了,这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呐。
没想到陆蝉声竟然不在。
无论是他的镖局还是他那个玄影帮的小帮派,都没他的人,再去断霞三寸鞭和万里黄沙剑那两位的帮派里去找,还是没找到。
最后只能托到四海帮头上,请他们派人去找找李朝威。
东奔西走的,还遇见彭老三跟王淮叶正要回净尘寺,我挤眉弄眼的,拉过彭老三,问你俩现在什么情况?
彭老三说,王大小姐呢,目前是想找到一种生活,她要是找到了,跟我趋同了,我俩就能一起过日子。
我说什么生活,魏同尘那样的?
彭老三说不是,王大小姐是见识了江湖意气,像魏同尘这样一路走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固然有趣,可其实什么都不在意,跟这个世界就很疏离。
我说这么个世道,她还能寻找生活,她还挺幸福。
彭老三看着王淮叶,嘴角不由自主就勾起来,他说王大小姐也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就死在江湖里了,魏同尘也好,我也罢,乃至她身上的钱,真遇到危险都不能保命,可王大小姐人家就是鲜活,就是年轻,就是觉得要是这辈子没能拥抱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死也罢。
彭老三回头看我,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我就喜欢这样的。”
我翻了个白眼,说赶紧滚,我去找李朝威了,今天能找到,明天还能聚一起喝酒。
彭老三听见前边三个字就哒哒哒去王淮叶身边了,俩人有说有笑就走,我话都没说完,还得在他们身后喊。
我说诶,明天魏同尘三十大寿,你们来延作坊吧!
彭老三跟王淮叶俩人齐刷刷挥了挥手,背对着我,头都不回,动作贼尼玛一致。
大风飕飕地吹,我感觉自己在风里特多余。
最近武林无事,裴度无事,今晚韩愈要查的事也会见分晓,我忽然发现自己很无聊,西北风没吹来寒意,吹得我全特么是空虚。
我搓着双手走回韩愈租的住处,怎么都想不明白,韩愈落魄许多年,为什么就那么有自己坚持的东西,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当天晚上,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吹得韩愈家里那扇破窗户吱吱作响,他还在桌上翻找那些记录跟书信,他眼神不好,灯火又忽明忽暗,他几乎都要把头贴在纸上。
我都困得睡着了,他这等眼力,竟然一直熬到了天明。
一声拍案,把我惊醒。
韩愈神采奕奕,振奋非常,他道:“梁守谦跟鉴虚和尚往来甚密,鉴虚两年前因罪被斩,此前鉴虚的门人所持度牒,皆是梁守谦所发。这些往来信件里,有人正是用鉴虚的名字来申请度牒,两街功德使批下这批度牒,虽然挂靠在罔极寺,但实际出身却在鉴虚和尚的庙里。”
我还睡眼惺忪着呢,躺床上问韩愈,“鉴虚是哪个庙里的?”
韩愈道:“净尘寺。”
砰然一声响,韩愈家里这个破窗户终于被狂卷的西北风吹掉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进来,彻底把我从睡梦中浇醒过来。
净尘寺,净尘寺!
魏同尘正在净尘寺敲钟。
天色还未亮起,雪色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白,这么大的风雪,崔沉舟还是勤勤恳恳早起练刀,只是他没想到今日净尘寺的钟声响得也这么早。
彭老三跟王淮叶起身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变得更大了,院里站了十七八个沉默寡言的僧人,这些僧人平日里分散开来,还看不出什么,这时聚在一起,彭老三立刻警觉。
彭老三伸手把王淮叶护在身后,又对崔沉舟道:“小舟,过来,这群人从过军!”
崔沉舟愣了一下,没过去,还冲魏同尘喊,说魏前辈你别敲了,这里有古怪!
魏同尘恍若未闻,风雪不止,他便止不住地敲。庙里其他和尚纷纷出门,从那个小沙弥开始破口大骂,一阵骂声此起彼伏,说魏同尘你存心的是吧,你个贱……
几句之后,那个小沙弥的话没有骂完,一片雪就落在了他的头顶。
钟声忽然停了。
正如骂声忽然停了。
所有后来出门的僧人全都静静立在那不动了,直至雪花融入微尘,血从七窍流出,才见到魏同尘伸开双臂,脸上无悲无喜。
他道:“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这些日子尘意从满庙沙弥体内生出,又在此刻于钟声里破土,风雪呼啸,净尘寺再无尘埃,满门尽灭。
那些沉默的僧人,全都面朝魏同尘,等着他的号令。
崔沉舟便是再无见识,也明白了眼前局势,彭老三一遍遍叫他回来,崔沉舟望着面前倒毙的一地尸体,那些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滚烫的血就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崔沉舟拔刀破土,借一线天光,他知道自己不是魏同尘的对手,却也要用这一刀,问魏同尘一个为什么!
魏同尘的眼里没有他。
魏同尘走在天地之间宛如过客,破土的刀光便只擦过了他的肩,接着雪花如尘落在崔沉舟的眉肩,崔沉舟下意识挥出一截刀气长河。
河水未淌,眉心的血就流出来烫伤了风雪。
十七岁的崔沉舟倒在了雪地里。
第十八章
·何处见归舟
当我赶到净土寺的时候,只见到满地的尸体,跟被点穴的彭老三和王淮叶。
我挥手解开他们的穴道,却没空看他们,我只望着不远处倒地的崔沉舟,我说小舟你赶紧起来,昨天我去罔极寺了,我七进七出,给你详细讲讲。
小舟起不来。
小舟死了。
彭老三吐出口血,说魏同尘疯了,他把庙里原本的僧人全杀了,小舟……小舟看不过去,提刀去斩他,也死了。我也出刀,他却不杀我,他说看在王大小姐的份上,了却十年踪迹走江湖,江湖故人便不杀。
我在风雪里默了片刻,雪花沾上我的头发衣衫就又被真气烧光。
我说魏同尘呢,他去哪了?
王淮叶道:“庙里还有一群人,振云说是当过兵的,魏同尘带他们向北去了。”
我攥紧了刀,正要冲出去,彭老三忽然大声道:“王一般,你打不过他!”
我奔出的脚步戛然而止。
是我,我他妈打不过他!
彭老三又道:“而且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往何处,你该先去宣义坊,去找洛归舟,洛归舟或能敌手!”
我回头狠狠看了一眼彭老三,说你真踏马是个天才!
转身,飞奔向宣义坊。
彭老三望着我的背影,捂着胸口,喃喃道:“小舟是个好孩子啊……”
天色未亮,东方未白,我穿行在漫天大雪里,再不顾及会不会被负责宵禁的金吾卫捉拿,我的真气一寸寸生又一寸寸泼洒,只为自己能跑得更快。
直到我抵达宣义坊,才发现这里也很热闹。
几次三番,我都找不见人,这次一来,我就看到了洛归舟。
洛归舟还是穿的红红绿绿的,一身绿色的衣服,披了个大红色的氅,正蹲在一个宅子门口,对大风大雪喝酒嗑瓜子。
见我突然冒出来,洛归舟还笑了,笑得比往常还要匪气,她说哟,我那傻傻的替死鬼来啦。
我没说话,因为洛归舟身前的六个人也一齐回头来看我。
这里有断霞三寸鞭,也有万里黄沙剑,还有这段时间我相熟的另外几个高手,隐隐是其中首领的,赫然便是陆蝉声。
陆蝉声却没有提刀,只拎了一个酒壶。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故事,也并没有时间关心,我望洛归舟道:“魏同尘去哪了?还有空去杀他吗?”
洛归舟磕了个瓜子,努努嘴,说你看我现在像他妈有空的样子吗?
我说,魏同尘去哪了?
洛归舟道:“问他们咯。”
我转望陆蝉声,陆蝉声叹了口气,他说王兄,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洛归舟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手脚乱蹬,她说来来来,王一般,还是我告诉你吧,这群人跟朝廷里的大人物混久了,官腔是越打越熟。
洛归舟拍拍手站起来,红色的大氅在雪里格外扎眼,“魏同尘也好,圆净和尚也罢,想要富贵权势,生杀予夺,朝廷里内斗太多,江湖人投奔一方节度使,当然是好去处。圆净跟裴度是旧识,又是和尚,方便把刺杀的人手送进净尘寺,他救杨元卿,也是因为杨元卿已经来京这么多天了,该出手的情报早就出手了,派人杀他没有意义,还不如让圆净更能取信于人。”
“至于魏同尘,则用这些人手负责真正的刺杀任务,所以怎么让魏同尘能在长安城内大摇大摆把目标人物的情报拿到手,朝中倾向于不打仗的大人物,就要借我们南天门的手来操办。”
洛归舟嗤笑一声,说我也知道,事后那些狗娘养的大人物,一定会把我推出来顶罪,所以我没办法,只好把你推出去。你看你在武林的名望也很高了,你又跟魏同尘很熟了,当朝廷想要一个江湖里负责串联的,包庇的恶人,那恶人你来当好了。
我沉默片刻,脑子里一会儿闪过洛归舟说“小屁孩真尼玛麻烦”,一会儿又闪过裴度含笑的面孔。
我道:“行刺目标里,有裴度吗?”
洛归舟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你问他们啊,他们才是李逢吉的人。
我皱了皱眉,这个李逢吉我好像听裴度说起过,曾经跟他一起当中书舍人,后来因为政见不合,李逢吉极力要求跟藩镇缓和关系,慢慢分道扬镳。
原来南天门是李逢吉的触角。
我的心跳快了几拍,我看着陆蝉声,说是裴度吗?
陆蝉声又叹口气,他说王兄,你再问下去,我们只能出手了。
天地之间,骤起一道刀光!
还谈个屁,打不过魏同尘还打不过你们?
与其站在魏同尘面前凸显自己的无力,还不如跟你们这些人过过招,或许就可以告诉自己我已经尽力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我眼眶发酸,鼻头发红,我咬牙挥出刀气长河,故乡更远,灿烂也更遥不可及。
刀势刀光,顷刻间笼罩六人。
狂风暴雪里,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江南烟雨的风铃声,恍惚还见了落日楼头的残照,铺满烈火的大江,乃至酒香与苦吟……
六人于同一刹出手。
有人用刀,有人用剑,有人用鞭,有人用拳,陆蝉声的酒壶激荡,酒水倾天洒来,便似星河点点。
这狗东西果然隐藏了实力,他甚至都不用刀!
我从没独自跟这么多高手对过阵,好在我的反应已快过紧张,七八年前狂烂漫一刀两断,先切酒水星河,又转身挥出故乡,隔却另外五人的围攻。
“王一般,欠你的今日我还你。”
洛归舟的声音突兀响起来,穿过层层刀光剑影,风声劲力,竟还是无比清晰地抵达每个人的耳中,于是肉眼可见,以陆蝉声在内的六个人,同时停了一停。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所有真气涌成长河,横亘在仿佛停滞了的,永恒不变的,淹没所有梦想与故乡的生活里。
这是起点与终点之间的那截刀意。
我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它,然后就看它一刀切进六人奇攻的缝隙里,抹平了大江上的火,消弭了西北跑来的风,取走了檐角风铃跟酒壶诗意,遮天蔽日,唯有刀光。
刀光一闪,刀已入鞘。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满头满身都是汗,北风一吹,通体发凉。
不过还好,至少我还站得住。
而除了陆蝉声之外的五个高手,雪花一推,便先后倒地,胸口咽喉皆血痕。陆蝉声的心口也有血痕绽出来,只是他的真气更强,心脉还能跳动。
他缓缓转头,看向了洛归舟。
洛归舟摇头叹息,装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她说没办法,我欠他的嘛,我算计他当替死鬼,肯定要帮一下他的,只帮一次,谁能想到他的刀忽然又强了两分?
陆蝉声道:“门主,你逃不掉的。”
洛归舟装都不装了。
洛归舟面无表情,手里捏着的瓜子皮抖来抖去抖成飞灰,“就是因为有你们,我才逃不掉,今日借他的手,杀你们这些人,未必走不掉。”
那口真气随着陆蝉声的开口而散入北风里,血汩汩而出,陆蝉声又长长叹息,他冲洛归舟一抱拳道:“门主,承蒙这些年照料,如今陆某逃出江湖,也算幸事。”
顶着风雪,陆蝉声又把五位同行者的尸体卷在一起,堆到角落,这些事做完,他才慢慢坐下去,望着我和洛归舟,说今日长安,祝你们得偿所愿。
这口气用完,他便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