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年“闻格”中,因为我所在单位中国评剧院和全国政协同在一条大街——北京西城区赵登禹路,相隔不远。我们单位常组织劳改队去支援政协,因此我和全国政协的劳改队有过一段一起劳动的生活。在劳动中我认识了溥仪、沈醉、杜聿明等,印象都很不错,应该记下来。
溥仪在生活中是很不幸的人。
他说:“每次结婚都是看看照片就订了,不是自愿。婉容、文绣给我留下的回忆,是整天吵吵闹闹,一点感情也没有。最终文绣在天津跟我离了婚,1953年在北京去世。娶婉容,那是在相片上画了个圈儿,由此与她结了缘也结了怨!后来她惨死在狱中。以后娶谭玉玲,我对她很满意,但被日本人害死了。我虽然先后正式结婚三次,娶过四个妻子,但都不曾有过爱情和夫妻生活。她们是我房子中的摆设,是名义夫妻。她们的遭遇都悲惨可怜,都是牺牲品!最后结婚的李淑贤,是个医务工作者,同情我,也了解我,可是我年岁大了,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了。我对不起她呀!”
杜聿明说:“你是妨人精,妨老婆,看看你连连妨死了几个?”
溥仪说:“我命不好,运气也坏。”
杜聿明说:“你当了皇上还运气不好?还要当什么才算好?”
皇帝说:“就是当了皇上才倒霉的呀!三岁,不懂事的孩子就被人耍弄,当木头人玩了……多苦哇!”
皇帝又说:“我娶的李玉琴是东北人,大葱嘴,辣椒心,好厉害呀!”
杜聿明说:“这话可不对,沈醉娶的也是东北人,人家可是个贤慧善良人哪!要不你们看看这伙人,就数沈醉身体精神都好,看,沈醉笑的,眼睛都小了,哈……”
沈醉说:“本来我眼睛就不大。不过我老婆是个不错的人,我很满意,很感谢她……”
话题转向我,都问我如何嫁给吴祖光的。我说:“这可说来话长了。”我像讲故事似地一样一样说给他们听。
这天正是下雨停工,正好我们闲聊天,看管我们的人也停工不干活,找地方去玩去了。大伙都津津有味地听我讲。皇帝听直了眼,好像很不理解。
杜聿明说:“老溥,你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婚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有时是生命的支柱哇!我的老伴跟我出生入死,共患难,这么多年了,我的一群孩子都是她亲自培养起来……”
沈醉说:“老溥,你在那封建时代的特殊地位,你的婚姻史是多么不幸呀!用看相片的方式成婚,这就是荒唐!你十六岁就娶婉容为后,娶文绣为妃,可都是加重了你的悲剧!”
皇帝听呆了,情绪也随着低沉了。
我看皇帝这时内心一定很痛苦,说:“不说这些过去的历史悲剧了,婉容是个才女、美人,人人知道。死的悲惨,也人人惋惜!也不能让皇帝负责任,照说皇帝也是受害的人,他终身不能和妻子成为真正夫妻,也是封建历史造成的。”
大家都很沉闷,还是叫我说怎么和祖光见面,怎么结婚的。我说:“我的婚姻是我自选的,也是我当面谈定的。是我先向他提出:我们结婚你愿意吗?”
皇帝好奇地说:“吴祖光怎么说?”
我说:“他说:我得考虑考虑。这可真把我气坏了!”
皇帝听呆了,说:“为什么?”
我说:“大概因为他没想到,没有精神准备吧。”
皇帝说:“真想不到。”
我说:“我也想不到他这么回答我。”
20世纪50年代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劳动过的溥仪在“闻格”中帮厨做饭,闹出不少笑话。
“闻格”发挥“三大”政策:大鸣、大放、大辩论。开始时,大字报贴在墙上,见墙就贴,所有的墙、门、窗户都贴满了。又发展了,拉绳子,挂在绳子上。一条条绳子,看大字报的人一边走一边看,大雪大雨就在室内。后来又发展了,重点批斗对象的大字报铺在地上;这样的大字报就是点名的,如:“某某某反革命分子,你老老实实交代,不投降,就叫你灭亡!不能蒙混过关!”这些都是重点批斗对象。
记得皇帝、杜聿明、沈醉、杜建时和我,去一家纸厂拉大字报用纸和笔墨。我和皇帝进这家厂子大门,皇帝用手指着地说:“看看!啊!一张大纸一个大字:走资派!某某某你必须低头认罪!”
进大门地上就是大字报,满墙也是大字报。皇帝手里还抽着香烟,沈醉看见不敢说他,对皇帝作手势,用手指作熄灭烟头的动作,皇帝不理解,举着香烟来回晃悠。我挨着皇帝小声说:“把烟头熄灭了!快……”皇帝还不理解。这时来了一支男女队伍,穿得破破烂烂,都被剃了鬼头。造反派小将的口里不停地喊着:“让开、让开!”又对这群人大声嚷道:“快走哇、跟上……”我心想,不是去挨批斗,就是去陪批斗。
看见这群人,皇帝吓坏了!双脚后退让路,吓得周身发抖,忘了手里夹着香烟了。造反派看见皇帝背着的手里有烟,一把抢过来给扔了,正好掉在大字报上。一会儿地上冒烟了,造反派小将早押解队伍走远了。从门口刮进风来,门口、地上的大字报一张接一张,四角用砖压着,风一直刮进来引着了大字报,瞬息之间,窜出了火苗。立即有人大叫:“着火了呀!”有人忙提水桶泼水,大伙都撒开腿跑,皇帝不跑,闹了个从头到脚满身水。
事情发生,开始紧张,一会儿火灭了,大家自然没事了。皇帝心神不定,也吃不下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他对我说:“新风霞,我相信坦白卸下包袱好,要连累别人可不好!”
我奇怪地问:“老溥,你不是改造得脱胎换骨了吗?又有什么事背着包袱了?”
皇帝急得脸通红,搓着手含含糊糊地小声说:“这场火是灭了,可这里……”
我没在意:“过去了,这事也没有找上咱们这群倒霉的就算了!还想着这事,瞧你成了多嘴二大妈了……”
皇帝看我不耐烦听他说就不作声了。事过后,我们装上领取的十几大捆各色纸刚要走,被造反派看管人喊住训话:“你们都听着!今天,发生了这场纵火案,你们这些人都在怀疑之列。溥仪!你出来!”
皇帝战战兢兢地站出来了。造反派说:“你坦白自首很好,这场火是你抽烟放的!”
皇帝哆哆嗦嗦说:“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造反派说:“混蛋!你还来狡辩吗?是你自己向我汇报,你抽烟的烟灰起了火呀!这是万幸,没有着起来,要是着了,你还得蹲十年监狱!你写一份检查!不深刻再写!明天交给我!”
事后我问皇帝:“你怎么搞的?自己没事找事,事情都过去了,又自己去向他坦白。哪门子事呀?看,看,又要写检讨。怎么写?”
皇帝说:“我怕株连了大伙儿,又不敢说出我看见很多人都抽着烟,当我知道背着手时,被……那个领导……他抢去了,扔在大字报上的,可我不敢……说出来。我相信坦白了,就是对这场‘闻格’忠实。”
我听了说:“你是够忠的,可是忠实要倒霉呀!”
皇帝写了半夜检查。有十几篇稿纸,交给了看管人。下午我和皇帝倒垃圾,看见皇帝写的检讨,被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皇帝用手捡起来,打开看看说:“我写了半夜,主要说明我不是放火。他们连看也没有看,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我还认认真真检查自己呐。”
“闻格”中对知识分子劳动改造。勤杂工都不干活了,造反,当“领导”。单位里的劳动都让我们这些人干了。“领导”们可是闲得难受,没事找事,天天打架骂人,闹三角恋爱,妻子找“领导”闹离婚,大骂大吵,好热闹呀!抽着烟,喝着茶,坐在办公室领导位上打扑克,玩牌,说粗话,讲笑话,用写大字报的红绿纸叠小衣服,粘上个人头,叠出小船、小人、裤子、袄玩。掐着腰像演戏一样,说话哼啊!哈啊!气派得很!……可是妻子找来大骂,动手就打,他就吓得溜走了。
我跟皇帝倒垃圾,我俩一前一后抬着大垃圾箱,皇帝在前,我在后头,他高我矮,忽然他手向上抬高,我没有准备,一箱垃圾全翻在地上,我赶快抓起烂纸、烟头,向木箱里扔,两手不停地忙活着。真好笑,皇帝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看见垃圾堆里有叠好的小衣裤,画了鼻子眼的小人头,便随手拣出来摆弄着,他问:“你说说这些当‘领导’的是办公吗?怎么还叠小袄、小裤玩?他们是在玩呀,还是办公呀?”皇帝正摆弄着这些小纸人时,造反派领导的妻子突然闯进院里,跳起双脚大骂:“你出来!你天天不回家,说是造反闹革命,可装得真像个人样子!原来是跟野鸡在一起!还说是一起闹革命!我跟你没有完!”这时我和皇帝赶忙收拾好,抬起垃圾箱正要往前走,那发疯的女人边骂边往里闯,狠狠一撞,竟把皇帝撞倒了。皇帝爬不起来,那女人索性反扣木箱当凳子,坐在木箱上,横在路当中。皇帝又拿起垃圾堆的小纸人、红红绿绿的裤袄玩起来。
被妻子大骂的造反派领导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皇帝,便大声说:“你干什么?怎么弄了满地?多脏!看看你!还很开心,手里拿着小人在耍哪?你还以为在做你那皇宫里当皇帝的美梦了!快起来,快点!”
皇帝吓得赶快站起来,低头对着造反派说:“是,我是在犯罪!我忘了是罪人了……还在玩小人儿……”
造反派领导说:“住嘴!快把这满地垃圾拾起来!”
我跟皇帝把垃圾都拾进木箱,也不敢出声。忽然造反派妻子像疯子一样扑上来就打造反派。这时皇帝也不知躲开,被夹在当中,推过来搡过去。那个造反派真坏,他借机乱打,可是没敢打他妻子,全打在皇帝身上了。妻子看丈夫这样,她也假借打丈夫,痛打皇帝。皇帝还好心地两头拉架,劝解说:“别打,别打……”
大打了一顿,他们夫妻走了。我说:“老溥,你别拉他们,这些人没有人性。为拉架白白挨了一顿打,……”皇帝说:“我是给一群牲口拉架了!”皇帝被打了个乌眼青,难过地说:“唉,真冤!”
劳动休息后闲谈、发牢骚是最轻松也有些紧张的事,可是都感兴趣。我在自己单位跟劳改队一起干活很紧张,可不敢说真话,劳改队里还有出卖人的“内奸”。记得“闻格”1966年八月开始打、砸、抢、烧,逼死了许多人。记得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著名河北梆子演员韩俊卿、著名京剧演员叶盛章、著名电影演员上官云珠、著名作家老舍等都自杀了,我偷偷地为他们的惨死难过流了泪。和我一同劳动改造的高某,知道了这件事。这个小人给我向红卫兵汇报揭发了,把我叫去痛打一顿。这经验我可记住了,在政协劳动改造,我决不敢说半句这类牢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