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正好含在“十一”黄金周里,全国人民度过了一个长达8天的假期。
与往常一样,“十一”黄金周是我的调研黄金周、写作黄金周。十一期间,我选择到东南沿海Y市我们研究所的国情调研基地住了8天,一来会会老朋友,二来就近观察一下基层干部是怎样过节的。
9月30日一早,我随Y市B镇陈镇长到他镇上走了走。早上8:30,镇长要参加全镇机关干部大会动员,布置“十一”黄金周期间的工作。因为是老熟人,我坐到了会场后面旁听。
会议一开场首先通报邻市某镇一起镇党委履职不力的处理决定——当地市委组织部3天前对该镇两村进行了“无告知检查”,结果发现环境“脏乱差”、村干部值班缺岗以及镇党委政府监管不力等问题,当地市委对此进行了严厉查处,于第二天便免去了镇党委书记职务,并准备派出调查组做进一步调查处理。听着通报,会场上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接下来由镇党委组织委员作保平安、保稳定,迎接“十九大”的工作部署。然后,镇纪委书记进行节前廉政集体谈话,对节日期间落实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和廉洁纪律提出要求。
最后,由镇党委书记讲话。书记的讲话犹如军队战前动员,他要求全体干部振作精神,以极大热情和极高责任感投入到保证节日平安,维护社会稳定,迎接党的“十九大”的各项工作。
书记特别讲了干部们的思想状况和纪律要求。他右手指向坐在右边的组织委员,说同志们积极工作就会受到组织委员的关注;又左手一指左边的纪委书记,说同志们如果懈怠失职一定逃不过纪委书记的眼睛。
一个多小时的会议开得十分紧凑,散会后干部们匆匆离开,各忙各的去了。
陈镇长说,今天有一项重要工作是省重点工程的拆迁签约。这项修路工程涉及本镇6公里左右的拆迁工作,要求10月底前完成拆迁,实现“三通一平”。
征地拆迁是处于工业化、城镇化关键时期中国社会的大事、难事,今天又是一个就近观察的机会,我便提出下午随镇长一起去看看签约现场。中午在镇政府食堂吃过饭,稍事停顿,就赶往X村参访。
镇长介绍,到10月1日凌晨零时前,签约的村民对拆迁房屋每平米奖励300元;如果是一个200平米左右的房子,大约可以多得5、6万元的补偿款。X村离公路有一段距离,村中街道狭窄,楼宇紧凑,即将修建的公路正好从村子中间穿过。将来村庄一分两半,分别成为道路两侧商住两用的临街房。
从经济上看,这项工程对于村民来说肯定是划算的,但房子毕竟是自己含辛茹苦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凝聚着自己的感情。
再者,拆迁也是村民与政府、工程方博弈的机会,希望多得到一些拆迁补偿也是人之常情。拆迁工作时间紧、任务重,干部们挨家挨户地做工作,村民们态度从容,干部们脸上带笑心里着急。
陈镇长对我说,这次拆迁最难办的还不是村里的民房。他用手一指村外的一座十分宏大的庙宇说,那是最难办的。我们一起走到庙前,原来这是一个没有“户口”的庙宇。
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改革开放以来,民间自发集资修建了许多庙宇,庙里没有僧人,也没有纳入国家宗教部门的管理范围,成为民间举行自发宗教活动和日常聚会休闲活动的场所。
我们走进庙里,看到庙的格局、崇拜的神明与寻常庙宇有很大区别,既不是净土宗也不是禅宗,既有弥勒佛、观音菩萨,也有本地神明以及玉皇大帝。庙堂一侧的过廊里,一群老年人在玩麻将。
从庙里出来,我们又来到镇行政服务大厅,这里也是一个签约谈判的集中点。我在这里旁听了一个多小时。
看得出来,村民们实际上是愿意拆迁的,特别是住在老旧房子里的村民,拆迁是他们改善居住条件的一个机会,但他们当然也希望能够尽可能多地得到一些额外的补偿。
做工作的干部一脸无奈,一遍一遍地解释着政策。见我来了,有的干部对我讲了起来,让我评评理。我跟村民和干部打起哈哈,调节调节气氛。临近下午5点的时候,有几位村民站起身来说了声“签吧”。
镇长释然,我们高高兴兴地走出了行政服务大厅。我问镇长今晚估计签约率能够达到多少?镇长说,争取达到90%。
第二天是国庆节,一早起来,我还惦记昨天签约的事,晨跑后给陈镇长打电话,问昨晚签约的进展。镇长略有些失望地答道,只达到了70%。哎,看来后面任务还十分艰巨呀!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Y市走访调研,接触了市、镇、村的许多干部、群众。Y市地处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从40年前一个濒临东海的偏远地方发展成了如今工业发达、商业繁荣、生活富裕的地方。但是,快速的工业化也带来许多新的问题和矛盾,突出地表现为“工业化”与“城市化”的矛盾。
因在原来极其薄弱的基础上爆发式的工业发展,使城市基础设施以及环境、卫生、教育、文化等方面的配套大大落后。经济高度发展起来后,城市化一旦落后,密集的人口、狭窄的城市空间和高企的地价,就成为城市化及改善城市环境、提高生活质量的拦路虎。
走在Y市,路上宝马、奔驰等豪华汽车川流不息,节日期间酒店、餐厅欢宴不断,人们衣着光鲜、喜气洋洋。但是,拥挤的街道,混乱的秩序为这日渐富裕起来的城市减色不少。
在Y市承受最大压力的群体就是那些基层干部。发展、问责、群众、生活是他们每日要面对的四大压力。
虽然Y市经济发达,但发展的压力依然十分巨大,各种经济发展指标以及相应的考核压在各级主官的肩头。当问到这些指标完不成怎办时,好几位干部学着电视剧“亮剑”里的口气说:你拿不下来?好办!你下去,让“李云龙”来!
陈镇长对我说,他们镇经济发达,每年上缴国家和地方的各种税收高达27亿,同时经济发达地区的社会管理事务繁多,管理成本也在不断上升,本镇每年最基本的支出至少需要8000万,但收支缺口非常大。
现在乡财县管,乡收入的构成是,市财政里“切块”3600万,城建配套900万,上缴税收按比例返还1900万,这三块主要收入相加不过6000多万,还有一两千万的大口子要靠镇里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解决,否则公务员工资、办公经费都无法保障。
现在让基层干部——尤其有一定职务的干部——如履薄冰的是各类检查和问责。在30号镇干部大会上,书记讲了一个数字,自今年五月以来,每周来镇上检查的省市县三级各类检查组平均三个。
现在上级检查组越来越多地采取“无告知”方式检查,一旦发现问题肯定要进行处理,轻则整改,重则处理干部。与干部们交谈时,好几个干部讲,现在基层事情多、矛盾多,工作要求高,难免出错出问题,反正凭良心干。
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人民群众日渐增长的民主意识、权利意识,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实现现代化的奋斗目标,基层干部为实现这些目标付出了很多,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如前所述,现在的财税体制之下,越到基层财力越少,而具体事情、突发问题越多。这些问题多数倒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然而,按基层社会的俏皮话说:人民内部矛盾要用人民币解决。可偏偏越到基层人民内部矛盾多的地方又最缺人民币。
30号下午在镇行政大厅看一个干部与三个拆迁户谈判时,拆迁户摆出各种“特殊性”,讲出各种理由请干部再多加些钱,可是那位干部能做得了什么主呢?!只好陪着笑说好话,可是好话又能值几个钱呢?拆迁户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次来Y市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基层干部、公务员的工资待遇问题。在我原来印象里,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的公务员待遇还是不错的。去年到东北调研,东北现在经济困难、财政拮据,公务员待遇自然差些。但这次到的是经济发达地区,没想到基层公务员待遇也很不理想。
我与一些有十几年工龄的公务员交谈了解他们的收入情况,仔细与他们一起算收支“豆腐帐”,一个发现是他们当中许多人靠公务员收入实际上是入不敷出的,有的双公务员家庭每月收支赤字多达数千元。
我问他们如何弥补收支不平衡?得到的答案是:或靠父母的补助“啃老”,一位女干部讲,她常让妈妈往她卡里打钱,但好像并没有还过钱;再有就是靠家庭的经营活动,这往往意味着公务员的配偶从事生产或商业经营活动以支持家庭,或投资亲属朋友的生产经营活动。
这下轮到我有些郁闷和纳闷了:国家公务员不能靠为国家工作而按劳取酬,还要靠自谋收入以维持生计,这怎么行呢?!想到了网上的一句俏皮话“自干五”,自带干粮的“五毛党”。哎,现在还真有“自干五”呀!
*陈镇长“十一”黄金周的工作日记请点击下方“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