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
我走出公司大门，和一群尚未熟识的同事客套寒暄几句，穿上在台湾派不太上用场、却在上海得到很好发挥的羽绒衣，戴起口罩。
「掰掰！明天见！」
想必是因为国高中长期接受朗读比赛训练，我知道什么样的声音和眼神能完美包装自己。一离开众人视线，藏在口罩底下的嘴角跟老人的皮肤一般，马上松垮。我带着死鱼一般的眼神，走向一台台停在路边的脚踏车。
我熟练解开密码。交错穿梭的路人坑坑绊绊地在我身旁挤着撞着，加上完全无视交通规则（好吧应该根本没这种东西）的电瓶车，让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命丧上海。我的确想象过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撞上，然后一股脑儿往地上倒。
孤身在上海，可能得花好一番力气，才找得到能指认我尸体的人吧。
从口罩中窜出的热气雾弄着眼镜。在这里我不敢大口呼吸。每每走在路上，若缺少口罩防御，我就觉得喉咙干痒无比。AQI 低于50是奢侈的事情。
ㄧ回到日租房，所有生活用品被我赶尽杀绝收进两个行李袋。今天是一个人搬家的日子。一个人将两大个行李搬下楼梯，一个人在凹凸不平的路面拖着。偶尔一个人被来往的路人啧一声。没差，我才懒得理。其实我也可以轻松一点打车搬家。但路途不远，而省钱是我现在最首要的目标。存够了钱，我才能常回台湾。
找你。
我感觉自己平静又坚强，也有点麻木。不管一切再糟，我都会努力挺住。不管自己再犯任何蠢事，我都要自己背负。大学毕业后，我已经是个大人，我要为自己负起责任。来到上海，无论再辛苦，都是自己的选择。我忍不住为自己心底激起的这番小演说感到自信和激昂。对一路走来碰见的刺耳喇叭声，都充耳不闻。
一到新住处，放下行李，脱去外套，等不及将睡衣浴巾拿出来放在最干净的角落。
“毛衣怎么脏了”，我有严重的自言自语习惯。
原来是上周末你妈妈送我的花香包裂了。里头的桂花洒满整个行李袋，好像有人在黑暗的田野中种下一整片桂花树。
面着散乱而洒满芬芳桂花的行李袋，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来自你的新讯息的手机屏幕，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不晓得你的感受是什么，但就我而言，一切都还在磨合中。
从大学时期到毕业后工作的这段日子，最快乐就是和你虚度光阴。起床没事，一起吃个饭；下午没课，驾车去玩；工作下班，在捷运站碰头逛街。刻在脑海里最深的，都是日常。
直到抛开台北那份挺压榨人心的工作，回到上海，这个大学暑假实习过的地方。记得那时，我们都知道撑过远距离的两个月，一切又将恢复原本的样貌。上课吃饭下课游玩宵夜聚餐。
但这次不一样。那份期限不存在了。
“半年后等我退伍妳要回台湾。”
“半年后等你退伍一起来上海。”
没有得到什么结论，没有许下任何承诺。
我在上海只身展开冒险。当布置着租来的新住处，我一边幻想半年后你来的光景。床上放的松软枕头是让你跨脚的，我可是只睡记忆枕。一黑一白的两只杯子，一人一个。水电煤瓦斯网络所有费用，两人均摊，一起省钱，多么浪漫。
“不要老想那些有的没的，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的确是为了这份热爱有加的工作离开台湾，离开你。说太多退伍后的事，好像在提前预支未来的压力存在你心里。但那些能和你一起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向往，轻巧地埋伏沉潜于我每日生活中，彷佛是回到小时候对假想朋友的依赖。想着想着，不孤单了。
毕竟以前我们好像无时无刻不熟稔对方身处的一切。
现在我们对彼此的生活只能仰赖每天短短几十分钟的诉说，透过微信，断断续续地拼凑对方的世界。
我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原来自己是一个控制欲这么强的人。
此时此刻，我在浦东国际机场，红着鼻子和眼眶，大口喘着气。激烈奔跑后造成的心律不整，加上吸取过多冷空气导致的咳嗽不断，甚至连小腿都在好不容易坐上飞机之后开始抽筋。
一个小时前，我从公司搭地铁长途跋涉了约二十站，在人群汹涌中载浮载沉地互相推挤，机灵地观察周遭，并在一下地铁后马上前往二航站的长荣柜台。
终于，终于，终于，盼了三个礼拜终于能和你见面了。
从早上就在讨论这个周末我们将怎么度过。一餐跟你爸妈吃，一餐跟我爸妈吃，一餐我们两人自己吃。分配得这么完美，你说是不是。
“这个茶虾饭超级好吃！妳晚餐不要吃太多，我帮妳打包这个回家。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去买其他东西回家一起吃。”
当时还在地铁上的我收到来自你的讯息，好快乐。
一到登机口，长荣的地勤们已经准备走出柜台。
“请问，我要登机⋯⋯”
“五分钟前登机门就关了，妳要改签。”
我愣了三秒。
“什么意思？不能上飞机了吗？”
地勤瞟了我一眼，继续收拾桌上杂物，与身旁同事闲聊两句，没有理会我。
“拜托求求妳，只晚了五分钟可以让我进去吗？”厚着脸皮我提出如此烦人要求。眼前的地勤视若无睹。
就在她关上柜台门，走出服务台外的那一剎那，我的头皮发麻，全身发冷。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过去的日子，一遇到麻烦，小至芝麻绿豆蒜皮，嘿我下雨天没带伞；大至人生目标规划，哦你觉得我要不要去上海工作？你都是我第一个求助的对象。好吧，至少前二，有时得与我的狗 Bobo 竞争一二。
回不去了，我第一个想打给你。
但我没有。
我抓住身旁一位打扫阿姨劈头就问：“长荣的服务柜台在哪？”说完眼泪跟着落眶而出，阿姨吓到了。
“好像没有，你只能问服务台看看。”
我跑向服务台。后背包没关紧，眼镜盒手套落了一地。打扫阿姨捡回来给我。几位路过的地勤人员叮嘱我关好包包。
对当下的我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比买到这张回台湾的机票以外更重要的事了。
临柜的小姐说爱莫能助。我听见她帮我求情了，说我没有行李要托运，不麻烦的。但电话的那头硬生生挂了。我克制不住情绪，哭着，声音颤抖着问：“妳有长荣联络电话吗？或是携程？”
长荣服务时间过了。携程的客服告诉我一小时后华航有一班飞往台北，但不知来不来得及。
我拔腿狂奔，往一航站华航售票柜台跑去。柜台小哥马上打电话替我询问机票。第一次，对方说时间太晚不卖了。
我趴在他的柜台，说不出半句话，只是不停的流着眼泪，啜泣着。我试图向他道歉，因为当下的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
只见他马上拨了第二次电话，不知道联系上谁，终于买到票。
三分之一的薪水瞬间消失。
我顾不得价格高得惊人，顾不得身旁所有人对我这哭到喘不过气的女子投以异样眼光。不停向服务员小哥道谢。
我可以回去看你。我居然能解决刚刚如此棘手的问题。即便晚一个小时，但终于可以。
你焦虑地问我到底出什么状况。在得知一切消息后，你先夸张地说要打爆长荣，接着安抚我能回来就好。
“不要哭，再晚我都会去机场接你。”
你用难得的温柔语气小声录音给我。
“我们还是能一起吃宵夜，一起赖在床上到天亮。这样很好。不要哭。”
我突然觉得离你好近，彷佛伸手就能抱到你。我好像可以感受到你的心，即便你并不是真的触手可及。
前一天我还在思考控制欲的事。急欲想知道你生活的一切，却无法，着实带来了我心头上的几丝焦虑。悠悠微微，沉潜在那。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开始学习放掉那些缺乏安全感的探问与不安。我想⋯⋯无论我们是近是远，我永远无法完全看清你那不停在运转变动的想法。但我能好好地感受、保护和珍惜我们互相为着彼此的点滴。我唯一能真正直视至底的，只有自己的内心。这是我唯一有机会揭开的东西，不是你，是自己。
直视自己的紧张担忧，然后拍拍心里那头小怪兽，乖一点，别乱动。
努力地在这个大城市继续学习和成长，用各种方式和你分享生活里的种种滋味。让你快乐，让自己快乐。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光是要做到这样，就也够不容易的了。
致我最亲爱的你，飞机快要落地，我们总算要见面了。
来上海工作也一个半月了，并不敢说自己多勇敢甚至去谈跨出舒适圈的问题，虽然某些时刻的确像是在冒险，因为每天每天都在发现一个更大的世界。
来之前，我一直在做准备。不是实质物品的准备，毕竟上海很方便，京东一小时到家什么都有。是心理上的准备。但直到来的前一天，我都还是没有准备完成。内心某一小块的我感觉像在骗人，骗别人自己很厉害，只身来到上海打拼。
我不过是因为谈好了工作日期，买好了机票，不得不在 2/12 搭上飞机，不得不在登机时间倒数结束前离开家人朋友男朋友，走向登机门。是这么多的不得不推着我前进，也是这么多的不得不，让我理解长大的滋味。我曾经以为做这样的决定很壮烈，回想起来应该是闪耀着辉煌光芒，直到此刻我发现回忆是更淡一点的润泽温暖的颜色。
接下来可能换你，要做决定。兵役役期结束之后，下一步该往哪里走。或许会出现很多的磨合，甚至可能有必须互相妥协的许多「不得不」。但愿我们能有足够的理解和包容，在被推着前进的同时，还是握着彼此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