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费孝通先生整理“访谈实录”,回味着费先生的谈话,一些曾经亲历的场景又回到眼前。
1997年春,费先生在专题调查太湖水资源的污染、治理和开发问题的行程中,访问了江苏宜兴。他走进紫砂村村民顾秀娟家,坐在工作台一侧,饶有兴趣地观看紫砂壶的手工成型过程,眼光随着壶的旋转,流露出由衷的羡慕。现场很静,费先生轻声问道:“你收不收徒弟啊?”顾答:“收过好几个年轻徒弟,现在他们都可以自己去干了。”费先生又问:“你收不收老徒弟?我想学。这工作多好啊!”他说的是真心话。临行,主人请费先生在刚刚制出的壶上留字纪念。费先生一笔一划地写道:陶然忘机。
1998年冬,在深圳迎宾馆,费先生拿出新出版的《行行重行行》(续集),送给前去看望他的深圳市长。市长翻阅片刻,问:“费老,您书里的这些例子和数据都是从哪儿来的?”费先生说:“都是我走到实地一点一点问出来的。我的老师遍天下啊。”
在费先生外出作实地调查的一次次座谈会上,许多地方领导和基层干部都听他说过类似的话——我现在老了,没有学校肯收我这个学生了。我只好出门找老师,找农民,找做实际工作的同志。很多新事情,我不知道,他们知道,我只有向他们请教。
费先生的请教,让农民觉得亲近可敬,也曾使不够深入的干部陷于尴尬。一次,一位县委书记对费先生讲起当地用地窖储藏、实现水果保鲜的事。费先生问:这办法是谁最先想到的?是怎么想到的?这个事是谁最先做起来的?是怎么做起来的?要投入多少钱?钱是自家的还是借的?借钱都有什么渠道?私下借钱要不要保人?保人要有什么资格?……一连串问题,书记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好表示“我们一定会了解清楚”。事实上,也许书记还没来得及布置,费先生当天下午已经为此走进了农户。
提出类似的问题,费先生是在求教,以增进自己的知识;也是在点拨,以促进基层干部的务实精神。同时,也在影响着身边的工作人员。求知之举本身,就有“诲人”之益。
在外出作实地调查的旅途中,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在纵笔挥洒的字里行间,在私下闲谈时,费先生时常会有富于诗意的妙语或痛定思痛的心绪,带着深切的生命感受,意境动人,味道十足。若能有所会意,自不乏接引之缘。
1986年,费先生当年的学术奠基之作《江村经济》的汉译本终得问世。他面对隔着近半个世纪时光的英文版本和中文版本,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愧赧对旧作,无心论短长。路遥知马力,坎坷出文章。毁誉在人口,浮沉意自扬。涓滴乡土水,汇归大海洋。岁月春水逝,老来羡夕阳。阖卷寻旧梦,江村蚕事忙。”
1990年,费先生访问过莫斯科后,在《红场小记》一文中写道:“摆弄了我一生的风暴,不就是从这里起源的吗?……红场的坡道,对我来说是相当陡的,因此也相当费力……气喘如牛,勉力前进,最后总算踏进了红场,望见了列宁的陵墓……一路思绪如潮,花开花落,逝者如斯,但恨年迈我来迟。”
话题回到太湖。在那次考察活动的最后一站,费先生对家乡父母官说:“我想为家乡再做点事情,做一篇‘小’文章。中间的一竖是长江,左右两点是太湖和洪泽湖。‘小’文章是要以水兴苏(江苏)。我已经把太湖跑了一圈,有了一个点。打算再去洪泽湖,不能让‘小’字少一点,少一点就成‘卜’了,就前途未卜了。我这些年一直在做‘小’文章。小商品,小城镇,都是‘小’。现在做水的文章,还是个‘小’字。老小老小,老了又变小了。这次围着太湖转了一圈,就是当小学生,一路请教,知道了很多新知识。”
结束环太湖考察活动后,在回北京的火车上,费先生说:“我在想‘太湖精神’,想了八个字:汇纳百川,润泽万民。我想多懂一点水。汇纳百川,滋润人家,并不一定要人家感激你。让别人都懂得你,哪里可能啊?太湖就是这样。过去水多好啊,润泽万民,没有去想让人感激。有时候,不光没有感激,还要污染它。可是太湖并没有因为被污染而停止润泽万民。”这段话,让我受到震撼,即希望费先生写成文章。
费先生又谈到了写文章和教书,他说:“写了文章拿到课堂上去念,不算希奇。要用旁白把正文里没有讲出来的东西烘托出来,提高一步。旁白比正文好,正文的写作常受拘束。光有正文,传达不出旁白的东西。有的教授只能上课念讲义,有的连讲义也不是自己的,那成什么教授啊!教授的本领在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