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为《权力的黄昏：贾梅告别了他的冈比亚》
1月21日，冈比亚首都班珠尔云杜姆国际机场即将送走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叶海亚·贾梅（Yahya Jammeh）。作为冈比亚过去22年间的最高统治者，他曾以该国主人的身份，在这个机场经历无数次的出发与抵达。他似乎没能料到，从大选败选、先接受后拒绝选举结果，到外国重兵压境之下被迫交权、流亡他国，这一系列他本人和冈比亚国家命运的转折，在短短两个月内便完成。当他登上飞机离开的那一刻，也预示着冈比亚乃至整个西非地区一个时代的结束。
2017年1月21日，冈比亚首都班珠尔国际机场，冈比亚前总统贾梅向支持者挥手告别。此前落选但拒绝交权的贾梅于当天凌晨通过冈比亚国家电视台发表讲话，宣布放弃总统权力，并表示会离开冈比亚。他于当晚飞往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
夜色中，贾梅一行搭乘的车队抵达机场停机坪。车队里包含多辆劳斯莱斯、凯迪拉克豪华轿车，每辆车座椅头套上都有冈比亚艺人手工缝制的Jammeh字样，显示所有的奢华都是贾梅的私产。这丝毫不使外界感到奇怪，因为奢华本身就是非洲长期统治者的标配。
车队里，有贾梅的家人和忠实仆从几十人，还有成功劝服他放弃权力的几内亚总统孔戴。停机坪上，三架飞机正一字排开，等候他们离开，其中有孔戴的专机、一架毛里塔尼亚政府专机和一架乍得政府提供的运输机。贾梅的一些支持者也自发来到机场，机场零零散散地响起“不要离开冈比亚”、“不要忘记你的人民”的呼喊声。
在支持者的簇拥下，贾梅下车并登上孔戴专机的弦梯。他左手握着一本《古兰经》，脚步坚定走向前，有种英雄迟暮般的气场。进入机舱时他忽然回过头来、面带微笑，向人群挥了挥手。人群中的呼喊声变得更加响亮。孔戴紧随其后登上了飞机。
不远处，贾梅的家人和亲信登上了毛里塔尼亚政府的飞机。所有人登机完毕后，车队里的数辆豪华轿车驶向远处停机坪的乍得政府运输机等待装载，并将与它们的主人一同飞往赤道几内亚。次日，冈比亚前反对派领导人、新当选总统巴罗的发言人称，贾梅除了利用乍得飞机带走豪华轿车外，还运走了大量奢侈品和美元现金。
冈比亚面积仅1.1万平方公里，人口190万，是非洲大陆最小的国家，也是世界最穷的国家之一。但其体量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统治者贾梅享有世界范围的知名度。即使在遥远的中国，民众对他也不陌生。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贾梅是非洲“长期统治者俱乐部”中的重要一员。
1994年，年仅29岁的贾梅以中尉军官的身份率领部队发动军事政变，推翻前总统贾瓦拉的统治。冈比亚由此进入“贾梅时代”，贾梅也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元首。时过境迁，曾经的年轻政变者在20多年后，与津巴布韦的穆加贝、喀麦隆的比亚、赤道几内亚的奥比昂、苏丹的巴希尔、安哥拉的多斯桑托斯等人一道，成为非洲的“长老级”总统。不过，现年仅52岁的贾梅仍然“笑傲”上述乃至所有非洲国家领导人。即使从世界范围看，这个岁数也是担当一国总统的黄金年龄。
这也能解释，为何贾梅能信心满满地宣称要把自己任内第五次总统选举搞得前所未有的“透明”。他为此特别允许冈比亚“独立选举委员会”开设网站，向国内外全面介绍大选情况，并允许非洲联盟等组织派员观察监督选举过程。
在识字率只有51%的冈比亚，大选投的并不是“票”，而是一块块由独选委监制的特殊的大理石石子——在投票站的私密投票间里，摆放着分别代表主要政党总统候选人的鼓。鼓的上盖打开，鼓身涂着代表各自政党不同颜色的油漆、贴着总统候选人头像，选民只须将小石子投进意向候选人所属的鼓里即可。最后由独选委清点各自石子数量完成选票统计工作。这一投票方式既高效、出错率又低，以至于获得英国BBC等西方媒体的称赞。
但在2016年12月1日举行的这场选举，并未给贾梅带来好运——他最终赢得21.21万张选票，远低于反对党联合民主党领导人巴罗的26.35万张（注：冈比亚人口达190万，但由于人口结构年轻，符合条件的选民仅为88万）。冈比亚民众用手中的小石子否决了贾梅继续执政的企图。
外界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诧异。在贾梅治下的冈比亚，失业率长期居高不下、民生问题严峻，从政治异见人士、自由记者，到女巫和同性恋均受到政府迫害。反对派和西方批评其统治手段“残暴”，联合国报告也称“系统性的迫害在该国持续发生”。国际移民组织数据显示，在2016年穿越地中海逃往意大利的非洲难民中，冈比亚人数量排名第五。考虑到人口总量，该国人均难民数量高居非洲榜首。
2017年1月22日，冈比亚班珠尔，当地民众欢迎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联军车队的到来。此刻，冈比亚前总统贾梅刚刚离开了曾经统治22年的国家。
选举落败并未让贾梅显得措手不及。大选结果公布伊始，贾梅表现得颇为大度，不仅大方承认败选，还承诺要确保政权“顺利交接”。在成熟民主政治仍属稀缺资源的非洲大陆，和平稳定的政权交接实在难能可贵，贾梅此番表态受到国际社会各方的“高度赞赏”。当选总统巴罗也沉浸在快速到来的胜利中。要知道，他在十多年前还只是伦敦一家商场的保安，并无太多从政经验，被国际舆论视为励志的典型。
事态的后续发展却表明，巴罗对选后即将到来的政治博弈明显准备不足。他的团队重要成员连续放话称，要调查贾梅任内系统“侵犯人权的行为”。在后贾梅时代能否顺利开启仍存较大疑问时，巴罗方面做此番表态被认为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也是将冈比亚推入政治僵局的主要因素。巴罗因此受到其党内外的批评。
不出意料，贾梅态度明显退缩，他改口称选举受外国势力操纵，拒绝承认选举结果，要求重新进行大选。此时的贾梅深信，凭借在冈比亚政界、军界多年的经营以及众多支持者，反对派拿他无可奈何。手无寸铁的反对派自然无力将贾梅从总统宝座上撵走，但他低估了冈比亚政治僵局的外溢影响和西非地区干预的决心。
出于抱团取暖的需要，非洲国家在历史上成立了非洲联盟、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下称“西共体”，冈比亚也是该组织成员）等区域性组织，并在地区危机的斡旋调停实践中，积累了一定的集体干预和争端解决经验。近年来，西非国家几内亚、尼日尔、科特迪瓦和马里先后经历军事政变或大选争议等事态，导致严重的政治僵局甚至军事冲突。随着对这些危机的逐步解决，地区国家对选举违法的相关问题警惕性不断提高，由选举实现政权平稳更迭愈发深入人心。特别是西非领头羊尼日利亚的民主政治已平稳运行近20年，对在非洲地区捍卫民主和良治具有很大抱负，因而成为此次干预冈比亚局势的主要推手。另一个力主干预的是塞内加尔。作为冈比亚唯一邻国，塞内加尔早对贾梅成见很深，并容留冈比亚反对派人士，以致塞冈关系长期趋紧。
在尼日利亚和塞内加尔积极推动下，西非国家以西共体为依托，迅速进行一系列干预举措。尼日利亚、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三国总统亲赴班珠尔劝说贾梅下台，虽未取得成果，但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然而，对于地区国家的斡旋努力，贾梅选择了粗暴抵制和莽撞回应。他拒绝下台和流亡安排，并在随后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以给自己更多权力，包括动用军力来维护执政地位和应对紧张事态。
面对贾梅的顽固态度，西共体提升了政治和军事压力：一方面，安排当选总统巴罗在冈比亚驻塞内加尔大使馆宣示就职，并得到非洲联盟等组织的承认，使贾梅“总统”的合法性不复存在；另一方面，尼日利亚的军舰千里疾驰至冈比亚海岸、塞内加尔则利用地理优势集结重兵至塞冈边境。1月20日，西共体宣布将在冈比亚境内展开“恢复民主”的军事行动，并向贾梅下达次日必须交权的最后通牒。西共体各国为此集结了7000名士兵，且相当一部分进入冈比亚境内。
面对外国大兵压境，贾梅阵营出现分化，其副总统等8名部长级以上高官宣布辞职，军队总参谋长宣布不会率兵与西共体作战。冈比亚全部兵力也只有近2000人，且军心发生严重动摇。至此，贾梅已丧失与西共体进行军事对抗或继续采取拖延战术的资本。
为了进一步降低军事冲突风险、“给和平最后一次机会”，毛里塔尼亚总统阿齐兹和几内亚总统孔戴在最后通牒截止前数小时飞赴班珠尔，再次向贾梅提出西共体此前的妥协方案，基本原则是以贾梅本人及家人和亲信将不被追究刑事责任来换取贾梅交权，并承诺要求非洲国家给予贾梅前国家元首的礼遇。
最后关头，贾梅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宣布放弃权力。
仅一天后，贾梅和家人抵达赤道几内亚，开始了流亡生涯。在贾梅心头，科特迪瓦前总统巴博、利比亚前领导人卡扎菲的结局始终是前车之鉴——前者因败选拒绝下台而被捕，并因任内的罪行受到国际刑事法院的审判，后者在内战之中被反对派乱枪打死。
之所以选择赤道几内亚作为流亡地，亦是精心谋划的举措。一方面赤道几内亚并非国际刑事法院《罗马规约》的缔约国，因此没有义务向其引渡贾梅；另一方面，该国总统奥比昂在位38年，长期统治者之间的惺惺相惜和对共同命运前途的关切，决定了他会是贾梅的庇护所。
贾梅离开后，西共体部队暂时承担起冈比亚总统府的警卫职责，等候它的新主人巴罗的到来。冈比亚的人们涌向街头，庆祝来之不易的“自由的空气”。因局势紧张逃至塞内加尔的数千名难民也开始了返乡的征程。
但翻开新的一页远非易事。一位冈比亚老人在接受西方媒体采访时对着镜头大喊，“贾梅22年前上台时，除了一杆枪，他两手空空。但他走的时候，带走了几架飞机的财富。”巴罗的发言人称，初步统计贾梅在最后两周向国外转移了1100万美元，基本掏空了国库。冈比亚到了经济崩溃的边缘。他的团队反思称，正是因为对贾梅的调查威胁，使他在最后关头将权力的柄杖握得更紧，并争取了足够时间对外转移资产。现实的残酷使新总统还未执政便收到教训，“政治是凶险的”，他的一个助手说。
贾梅在冈比亚国内外的支持者仍念念有词，认为他提高了女童的待遇、降低了文盲率，也有人认为至少给非洲的独裁者树起一面镜子——“只要你肯将政权还给人民，你的结局是奢侈的！”
特约撰稿/刘杰西
编辑/漆菲 制图,美编/虎妹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7年第6期，总第607期。
《朝鲜艳谍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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