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青藏铁路是一条“天路”,那么对于珠峰脚下的扎西宗人来说,珠峰菜鸟驿站就像一座“天梯”,从0到1,连接起珠峰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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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珠穆朗玛,世界第三极——青藏高原的极点。
离这个极点最近的扎西宗乡人,大概是这世界上,除了高原地质专家、气象学家、神话学者和登山家外,最了解世界最高峰所有秘密的人了。
生活在珠峰脚下的扎西宗人,与头顶的珠峰为伴,从生到死,从白昼到黑夜。他们知悉神山的一切:它的不可抵达,它的神秘与日常,它的多变与无常。
过去,神山庇佑扎西宗人的灵魂。现在,在灵魂之外,围绕神山诞生的旅游、科考和商业活动,也在逐渐让它脚下的子民缓慢进入到一种新旧夹杂、铁板不再一块的生活状态。
这种状态,犹如冰川和冰块正化冻为雪水的过程。按照社会学家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中所定义的,扎西宗人正从一个固态社会进入一个流动的液态的社会。
若要寻找这个固态到液态过程中,最了解珠峰和扎西宗人生活的所有秘密的人,那么来到扎西宗乡上,找到唯一两条土路所形成的那个丁字路口就对了。
珠峰脚下的扎西宗乡
杨涛和父亲杨建民的店,就正正地坐落在这个路口中心。
你很难动用城市生活经验去定义这个店:它左边墙壁的货柜摆满了零食、饮料和酒水,但它不是便利店。因为往右手边看去,还有好多筐蔬菜和水果,但它也不是果蔬店。只要再往里走走,你就会在左手边的货架和最里面的冰柜上面,整齐堆放着几十个快递包裹,但这里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快递网点。
退出门外,或许只有大门上方悬挂的蓝色招牌能够定义这儿了:扎西宗乡@珠峰菜鸟驿站。
这无疑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快递驿站,高度5200米。
驿站曾是中国最古老和最典型的物流体系和运作形态,关乎信息、商品、物资、人员流通的物流,一直与人类文明的演进紧密相关。
如果说青藏铁路是一条“天路”,那么对于珠峰脚下的扎西宗人来说,珠峰菜鸟驿站就像一座“天梯”,它解决了过去让所有扎西宗人最头疼的物流问题,更重要的是,从0到1,连接起珠峰与世界。
故事的开始,两位外乡人,驿站的经营者杨涛和父亲杨建民,他们带来的连接,对世代居住于此的藏民来说,充满了神奇的魔力。
二
杨家父子掌握着扎西宗人消费和生活里的大多数秘密。
比如,这里最好卖的蔬菜是一种绿色叶片部分极小而白色茎杆肥大的“小白菜”。这种“小白菜”多年来几乎统治了西藏人的餐桌和所有公路沿线的四川饭馆。
杨建民讨厌吃这种名不副实的“小白菜”,但顾客喜欢。每周二开货车去日喀则进货,他都会进回三四十斤的“小白菜”。
三年前,杨建民在珠峰当兵的一位陕西老乡告诉他,乡里位置最好的商店要转让了,“四川老板赚够钱,要回老家享受生活了”。
但是转了两三年都没转出去。听到消息的杨建民马上从老家跑来,顶下了这家店。在老家和西藏做了几十年泥工、木匠、煤炭批发、水果生意和跑过运输的杨建民,一看到这家店的位置和扎西宗这几年的旅游发展情况,就知道自己这回终于找到了一个对头的生意。
他克服高反和干燥,一年多时间就能用藏语跟老乡卖货收钱了。一年前的六月,因为生意太好,忙不过来,他把在伊朗工地上做机械调试的儿子杨涛喊了过来。
1991年生的杨涛,高中还没毕业就辍学了。他不喜欢学校的生活,过去六七年里,他去了很多城市打工,和父亲过去一样在很多行业里辗转。但他们又根本不同,因为九零后的杨涛是中国互联网初代原住民。他有三只手机,热衷手游和网购。
菜鸟驿站内杨家父子
但来扎西宗的第一个月,他就备受打击。
因为没带冬衣,他打算在网上买一件厚外套。但购买的过程很不顺利,七成以上的店家都不发西藏,而剩下的店家,杨涛需要一家一家询问“可以发邮政吗”,因为只有邮政能把货发到乡政府。而其他所有快递公司,都需要自己开车去日喀则或者定日县自取,亦或是拜托顺便去县市的朋友代取。一旦超过七天,还会有原件退回的危险。
这就是西藏地区,珠峰脚下最普通的物流状态。多种不利因素和成本的叠加,以及网购行为的不普及,让这里成为互联网时代的化外之地。
该如何描述这里曾经的封闭和固态呢?杨建民记得自己开店三年多,还没有从本地人手里收到过一张假钞。“因为他们全都是银行取的钱,加上环境封闭,做生意的人少,各种流通都很少。”
在杨涛这里,在扎西宗的第一次网购让他真切体会到,8844米珠穆朗玛峰所代表的第三极,同时也是一座尚未跨越的互联网屏障。
“每家快递公司最远都只到县里,也没有哪一家主动跳出来说,我们联合起来做一个共享服务的东西。“最终,杨涛足足等了三个星期,终于从邮政那里拿到了冬衣,但他已经在珠峰早晚的寒风里抖了一个月。
所以当一个月后,扎西宗八零后乡长赵航科和菜鸟的工作人员来到店里,希望在这里开一家“菜鸟驿站“,在收发快递”苦秦久矣“的珠峰脚下织起物流网络节点的创想时,杨涛几乎没考虑,就跟父亲说”可以干“了。
对赵航科来说,喜马拉雅屏障似乎同样无法跨越。12年前,西北政法大学毕业的他,因为“从没有去过远方,对远方有憧憬”,主动报名来到了日喀则定日县工作。去年初,从县检察院来了扎西宗当乡长。他十年前就开始网购了,是典型的边疆网购刚需人群。曾经在内地大城市生活,很难在小县城选到自己心仪的物品,因此网购是最佳选择。
“方便自己,也方便别人啊“,这是杨涛最直接的动因。还有一种不可言说、因缘际会的巧合:他和父亲是此地最适合干这件事的人了——家里有货车,另外,这里只有杨涛熟练掌握和网络有关的一切。
当时,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在改变当地的历史。两个月后,驿站挂牌。杨家父子的百货商店升级为线上线下两种消费场景和物流终端。扎西宗人正式进入互联网时代,这也基本上是他们网络购物的开端,也是黄金时代。
在过去,甜茶馆和朗玛厅是扎西宗人最热衷前往的公共领域,人们在其间互通有无,交换见闻和八卦。
现在,位于扎西宗街道中心的百货商店,因为菜鸟驿站的出现,已经取代本地茶馆,成为全乡最重要的公共领域——信息,货物,新知,技术,网络知识,网购方法…….都在这里传递开去。
在这里,年轻的外来谋生者杨涛,与菜鸟驿站一同扮演着启蒙者的角色。“驿站“这个古老的物流形态,也在数字时代更大的地理尺度和时间维度下迭代重生。用这座快递“天梯”,使得世界屋脊上的边陲乡村跨越8844 米高的数字屏障,进入世界“新经济“的版图。
三
宛若羊肠般曲折的曲宗公路,是杨建民每周开车前往定日县和日喀则市的必经之路。2017年10月17日,下午四点多,他拉着一车的蔬菜、水果、啤酒、可乐以及80多个快递,从这里经过。
站在曲宗公路最高点的加乌拉山口,海拔5300米,向远处绵延的喜马拉雅山脉望去,珠峰、洛子峰、马卡鲁峰、卓奥友峰、希夏邦马峰这五座8000米以上的雪山,用最直观和最合适的观赏距离,构筑起人们对第三极的想象。
从山口往山下望去,频繁折转的盘山公路犹如一把巨大的阶梯,将喜马拉雅与山外的世界相连通。
杨建民依旧会被路上壮美的景色所吸引。在车窗外的石壁上,他总能看到一些画上去的白色梯子。他的本地朋友们告诉他,那是藏民画在岩石上的天梯,有着轮回往生极乐的宗教愿景。
想要抵达的“梯子”,在此地似乎无处不在:盘山公路是“梯子”,杨建民的货车上也有梯子。在遥远的雪山和冰川之上,还有登山者用来修桥搭路的梯子。甚至在珠峰脚下,世界海拔最高的上绒布寺,莲花生大师曾经修行过的地底洞穴中也有古老的石梯。
曲宗公路
在杨建民和儿子杨涛以外来者身份所进入的这个地方,高度和距离是一直是被世人仰望和畅想的美好词汇。但只有真正在这里住了下来,才会真正明白高度和极限背后的封闭和阻塞,才会懂得这里的人为何对“抵达”和“梯子”如此渴望。
傍晚六点半,杨建民的车开到了店门口。边地的天黑得晚,父子俩赶在天黑前卸下了所有货物,其中包括扎西宗人酷爱的小白菜和最期待的快递。
正在电脑前录入包裹信息的杨涛发现,那个总是最早来取货的中年男子又出现了。
伦珠,扎西宗乡卫生院副院长,同时还是杨家的房东,就住在驿站楼上。这次他一共有6个包裹:四双童鞋和两件成人羽绒服。
伦珠已经有近四年的网购经验,但直到一年前菜鸟驿站在他楼下设立,他才开始频繁地网购。在那之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印象最深的是“很多时候,自己开车去县里快递点取货,来回100多公里的油钱比买的鞋还贵了”。
边地苦寒,本地人最爱买的是登山鞋和羽绒服。伦珠也试过在放冬假的时候,专门带着家人一起去日喀则或者拉萨买冬衣,“专卖店和商场的衣服太贵了,网上五六百的,他们要卖一两千。”
这种为难的购物状态在驿站到来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伦珠有一双大眼睛,说话的时候,他和善并且不做保留的笑容,让他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当他来领包裹时,这种温情之中又多了兴奋。
但包裹还没有全部整理好,杨涛只能让伦珠明早再来。这天晚上,他一直加班到两点多,按照工作规范把80多件包裹的信息都全部扫入系统,并给收件人发送了取件通知和取件码。
每成功操作入库一件,都会发出“扫描成功”的声音。
四
这个声音,是杨涛的好哥们儿洛桑在谈到杨涛时第一时间会想起的声音。
洛桑是扎西宗乡有名的“富二代”。他的父亲是当地闻名的天珠商人,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广东做天珠生意,再从广州市场批发手串专卖西藏。
洛桑的父亲还在乡上开了一家叫做“珠峰纪念品商店”的店铺,但店里没有一件纪念品,卖的都是一些落满尘土的廉价的鞋子、衣服和日用品。三年前,洛桑从临近的拉孜县高中退学后,这间店就交给了他管理。
在扎西宗尘土飞扬、狭窄短促的街上,几乎有一半的男人留着辫子,长发里缠绕着红色的丝绳和巨大的玛瑙。20岁的洛桑是扎西宗最时髦的男孩儿,他穿新款的球鞋,一身著名户外品牌的冲锋衣裤,梳着油头,有四部手机,其中包括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能够讲流利的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