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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筹备拍摄荒野大片《荒野猎人》时，为了捕捉加拿大冬天的荒凉、冰冻之美，著名电影摄影师艾曼纽尔•卢贝兹基（Emmanuel Lubezki）决定不使用人造光线，而是依靠阳光、月光和火光。他还计划在大部分拍摄中使用传统的胶片摄影机，只在光线昏暗的场景中使用数码摄像机。不过，他很快认识到，胶片“不具备捕捉我们想要拍摄的那些场景所需的灵敏度，尤其是我们在清晨和黄昏所拍摄的场景”，他对一位采访者如是说。
相比之下，数字镜头既没有噪点也没有颗粒度问题，并且在极端严寒条件下的稳定性要好得多。剧组很快就转而完全使用数码摄影机。“我感觉就像最后终于和胶片离婚了。”卢贝兹基说。这部电影在2015年12月上映，两个月后他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摄影奖。
卢贝兹基对数字摄影产生的新感想，也是自20世纪90年代末第一批数字摄像机上市以来，全世界其他电影制作者都有的感受。当时，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数字电影制作这回事；根据制作人兼流行电影博主斯蒂芬•福洛斯（Stephen Follows）的统计，2000年美国票房最高的几部影片没有一部是用数字摄影机拍摄的。
而现在，几乎所有主要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影片都采用了数字拍摄和数字编辑。与卢贝兹基一样，电影制作人已经转而使用数字设备，因为它们产生的特效、适用的拍摄条件和编辑技术的范围要广得多。导演们不再需要等到对胶片进行化学处理后才能看到内容，而且与传统胶片相比，数字技术能够极大地降低成本。电影发行也同样完全数字化了，不仅能够通过电影院里的放映机放映，也能够以流媒体视频的方式在网飞和葫芦网等网站播放。电影行业对于数字化的接受速度快得令人惊讶。
数字技术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为后人保存影片的方式，但这方面的影响却远没有那么有益。目前，主要的制片厂和电影档案馆很多都依靠磁带储存技术——“线性磁带开放”（LTO）来保存电影。这种格式在20世纪90年代晚期兴起的时候似乎是一个很棒的解决方案。第一代盒式磁带能够储存100千兆字节未经压缩的数据，令人叹为观止。最新的LTO-7的压缩容量为15太字节（非压缩容量为6太字节）。如果妥善保存的话，这些磁带的寿命可以达到30～50年。虽然LTO的储存期限不如可存放一个世纪的聚酯胶片（如果储存在寒冷干燥的环境中，保存时间可以更长），但LTO也相当不错。
LTO的问题在于它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了。这项技术从一开始就沿着类似摩尔定律所述的轨迹发展前进，每18～24个月磁带的存储密度就会翻一番。随着每一代新LTO的上市，上一代LTO就过时了。LTO的制造商至多保证两代内的向后兼容。这对于手握可能数以万计LTO磁带的电影档案保管员来说，意味着每隔几年就必须为最新格式的磁带和驱动器投入数百万美元，之后再将上一代磁带中的所有数据迁移到新磁带中，否则就有失去全部信息的风险。
这种无休止的高成本数据迁移正是南加州大学影片保管员迪诺•埃弗雷特（Dino Everett）将LTO称为“存档海洛因”的原因——“第一口尝试花不了多少钱，但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而这一嗜好是非常昂贵的。”他还补充说，于是，大量“原生数字化”的电影和电视内容，即便只是几年前拍摄的，现在也面临着快速消亡的局面，甚至被遗忘——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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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了解一下LTO出现之前的情况，有助于我们了解电影制片厂和档案馆是如何陷入这一困境的。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电影制作者还在使用硝酸胶片来拍摄电影。但人们发现这些胶片不仅不稳定，而且易燃。多年来，整个制片厂的收藏都会付之一炬，有时是意外，有时则是为了节省储存成本而故意烧毁。根据由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创办的致力于修复和保存重要影片的非营利组织“电影基金会”（Film Foundation）统计，在1950年之前拍摄的美国电影，有一半已经遗失，1929年前拍摄的影片有90%包括在其中。
但胶片遗失不仅是因为胶片难以保存，还因为制片厂无法从其过去的作品中挖掘任何收入潜力。他们是靠出售电影票来赚钱的；如果没有了今天所谓的后续市场的话，长期保存影片从经济上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在50年代，硝酸胶片在与更加稳定的醋酸纤维素“安全胶片”和聚酯胶片的竞争中黯然失色，对制片厂来说，储存胶片盘变成了十分实际的选择。因此他们就这么做了。同一时期电视的普及为电影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市场。不久制片厂开始认识到，他们的影片档案不仅是事后回忆或者奢侈品，而是一笔有利可图的投资——当然也是人类共同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问题随后就变成：存储胶片的最好方式是什么？数十年来，电影制片厂采取的是“存储和忽视”的方式：将胶片盘放在架子上，横向而非纵向放置，储存在湿度为30%～50%的恒定低温环境中。最理想的是，每个作品有多个冗余拷贝，分别储藏在两个或者更多这类恒温库房中。引人注目的是，电影业依然使用胶片存档，即便是原生数字化的作品也是如此。成品的原版拷贝会被转换为黑白胶片的红-黄-蓝分色版，之后被以传统的赛璐珞方式保存在聚酯胶片中。
“我们知道胶片的保存年限，”南加州大学保管员埃弗雷特说，“而档案库就是用来保存东西的。这些地方凉爽、干燥，还有架子。把胶片放在架子上，100年之后还可以放映。”
这种方法的一个大问题是，为了保存这些作品，你必须尽可能地不去打扰它。灰尘、指纹和划痕都会明显地影响胶片的保存。保管人员要定期检查储存的拷贝母带的退化迹象；有时候，拷贝母带会用于制作公映用的副本，比如要在专门的“电影之家”或者电影节上放映的影片。但在其他情况下，存档的胶片会维持原态并禁止触碰。这就像拥有一间博物馆却未曾展示过展品一样。
维护这样一座设施的花费并不便宜。随着化学胶片以及用于制作和操作这些胶片的技术逐渐过时，依靠以胶片为基础的存档只会变得更加困难和昂贵。
“胶片影像本质上是短命的，只有倾尽全力才能使它们流传下来，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伦敦帝国战争博物馆的数字收藏主管大卫•沃尔什（David Walsh）曾写道，“别的不说，如果你将胶片储存在装有空调的库房中或者运行数字海量存储系统，你的碳足迹将会是巨大的，有一天可能会被认为在政治上或实际中是不可持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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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采访过的电影行业的高管们认为，当前用于数字存档的系统已经是不可持续的了。然而20年前LTO存储首次出现时，它的优势似乎比传统胶片多得多。计算机数据的磁带存储自20世纪50年代起就已经出现了，因此被认为是一项成熟的技术。相对于磁带存储，LTO作为另一个可选择的开放标准，意味着电影公司将不会囿于单一的供应商模式；相反，它们可以从各类供应商处购买盒式磁带和磁带驱动设备，而竞争将会降低成本。数字作品可以以数字格式来保存。磁带的复制将变得容易，也可以快速地对数据进行读取。
制造商承诺盒式磁带将可存放30年甚至更长时间。在一次采访中，LTO盒式磁带和驱动设备生产商昆腾公司的产品经理珍妮特•拉弗勒（Janet Lafleur）称，LTO磁带在50年之后可能仍将是“完美的”。商界、科学界和军队开始普遍使用LTO磁带进行数据备份。
但是LTO升级的频率令胶片保管员束手无策。LTO在问世后的18年中，已经更新换代了7次，而由惠普企业、IBM和昆腾公司组成的LTO联盟（LTO Consortium）已经为第8、第9和第10代产品制定了路线图。考虑到向后兼容的周期很短（只有两代），LTO-5磁带可以被LTO-7驱动读取，但将不能被 LTO-8驱动读取。因此，即便磁带在未来的30～50年没有缺陷，如果没有可以播放这些磁带的驱动设备，所有这些千兆字节和太字节级的数据也将变得毫无价值。
因此，华纳兄弟公司的全球媒体档案和保存业务副总裁史蒂文•阿纳斯塔西（Steven Anastasi）将LTO磁带的实际寿命定为7年左右。在过期之前，必须将数据迁移到新一代LTO中，因为，将数据从一种格式转换到下一种格式需要花时间，这是当然的。然而，在LTO数据容量稳定翻番的同时，磁带的速率却没有跟上。第一代磁带LTO-1的最大传输速率为20兆字节/秒；LTO-7的最高速率为750兆字节/秒。然后还需要技术人员来操作设备和排除设备故障，并确保迁移的数据没有误差。阿纳斯塔西介绍，迁移1拍字节的数据需要花上数月的时间。
将数据从上一代LTO格式迁移到下一代的花费是多少呢？南加州大学的埃弗雷特援引了最近一项修复1948年的经典影片《红菱艳》工程的数据。“这部片子采用LTO-3格式保存，”埃弗雷特说，“当LTO-5出现后，仅迁移的报价就有2万～4万美元。”现在这部电影采用LTO-5格式保存，不久后将不得不再次迁移至LTO-7。
对于海量的胶片档案来说，数据迁移的花费很容易就达到数百万美元。一盒LTO-7磁带的价格约为115美元，所以5万盒新磁带的存档就要支付575万美元，如果算上大批量折扣的话可能会便宜点。LTO驱动设备也不便宜。一台LTO-6的自动装卸机将近3000美元，而用于LTO-7的同样的机器价钱就要翻倍。档案保管员不得不维护和保养每一代新的LTO驱动设备以及保存LTO磁带。
剑锋影业的标准收藏公司的技术总监李•克莱恩（Lee Kline）将“数字迁移”称为不可避免的麻烦：“没有人想要做这些，但你不得不去做。”克莱恩这样的保管者至少有维护数字胶片的预算。而独立的电影制作者、纪录片制作者和小型电视制片人则并没有这些预算。据估计，如今在美国电影院上映的75%的影片都是独立影片。从保存的角度来看，这些数字作品有可能还存储在易燃的硝酸胶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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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电影制片厂正在以日益加快的速度生产大量内容。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主流电影厂的数字档案负责人告诉我说，要以数字化方式存储一部故事片和相关的资料（例如拍摄花絮或片花），每年需要花费大约2万美元。一部大成本电影的数字容量可以达到350太字节。单单存储一集时长1小时的制作精良的电视节目，每年就需要花费1.2万美元。迪士尼、NBC环球、索尼和华纳之类的主流制片厂每家都储存了数以万计的电视剧集和电影长片，并且一直在增加新的剧目。
同时，更高分辨率的数字摄影机和3D摄影机的使用，也会导致可能被存档的素材量直线上升。“我们从标准画质发展到高清，之后再从高清发展到超高清。”NBC环球的内容管理副总裁彼得•谢德（Peter Schade）在一次采访中说道。他补充说，像素分辨率已经从2K发展到4K，不久将达到8K。多媒体数字信号编解码器——用于压缩和解压缩数字视频文件的软件——不断更新，用于播放的硬件和软件也是如此。“更新速度已经加快了。”谢德说。
像皮克斯之类的计算机动画工作室也有自己的存档问题。一部长篇动画电影的创作，需要开发用于渲染图像的算法和其他数码工具。使用传统的胶片库，甚至是LTO磁带来保存这些软件资产是不可能的，所以动画和视觉特效工作室不得不开发自己的存档方式。即便如此，技术进步的绝对速度也意味着这些数字工具会很快过时。
当皮克斯在2012年打算发行它2003年制作的电影《海底总动员》的蓝光3D版本时，它不得不重新渲染该片来产生3D效果。2012年时皮克斯已经不再使用创作《海底总动员》时所使用的动画软件系统了，而它发现新软件无法仿真出原片的某些效果。比如，海草的活动当时是由随机数发生器控制的，但2012年已没有办法检索到该发生器的原始种子值。因此动画师们只能一帧一帧地手动复制植物的运动，这是一个非常费力的过程。皮克斯工作室在不到10年间就无法读取自己影片这一事实，让人清醒地看到了存储计算机生成的作品所面临的挑战。
保管员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在于，数字摄影技术在摄制过程中几乎可以拍下所有东西。在过去，拍摄到的素材和最终用于电影中的素材之间的比例通常是101。现在，据华纳的档案主管阿纳斯塔西介绍，这一比例可高达2001。“在一些场景中，人们就这么让摄影机一直开着。”他说。
通常所有这些素材都会被保留和存储一段时间。但在某一时刻，必须有人决定这些部分中有多少需要真正保存下来留给后世。考虑到保存胶片的高昂成本，保管员对于选择保留哪些部分是冷酷无情的。“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素材全部保留下来，”南加州大学的保管员埃弗雷特说，“我们只存储极小的一部分。”
在华纳，阿纳斯塔西采取了分类处理的方式。4年前，在接管该公司的档案之时，他面临着两个独特的挑战：首先，他必须想出挽救那些最脆弱易失的资料的方法，以防它们流失。那些储存在两英寸大小的录影带（20世纪七八十年代广播电视节目选择的媒介）上的内容“处于最危险的境地。我们以数字方式捕捉这些素材，并以未压缩的JPEG 2000文件形式保存”。这一部分的工作现在已经接近完成。
第二个挑战是找到经济实惠的方法，使得制片厂的档案可以保存超过一代的时间。他将目标设定为“多于50年”。他还认为，与运营一个内部档案室相比，这一问题可以通过外包得到更好的解决。因此，在2014年，华纳与南加州大学图书馆签订了一个保存该公司档案的长期合同。
南加州大学图书馆的副馆长萨姆•盖兹曼（Sam Gustman）称，南加州大学现已存储了50拍字节的存档数据，华纳的档案现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些存档数据还包括南加州大学犹太大屠杀基金会（Shoah Foundation）所收集的有关大屠杀幸存者的将近5.4万个访问视频。对为期20年的储存，包括电力、管理和每3年一次的数据迁移，南加州大学收费为1000美元/太字节或者100万美元/拍字节。对于其目前50拍字节的存储量来说，每年250万美元还是可承受的。盖兹曼补充说，这并不是一门赚钱的生意。
南加州大学的档案馆为每盒磁带保存4份副本：两份存放在南加州大学，一份放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克莱姆森大学，另一份存放在布拉格的查理大学。盖兹曼介绍说，他们的目标是每6个月使用自动化系统“接触每份磁带”。一只机械臂会从架上选择一盘磁带，把它放入阅读器回放，同时一台计算机会检查偏差情况。任何不完美的磁带都会立即被销毁，档案室会利用剩余的其中一份副本制作一份替代品。在新的LTO可用的时候，档案室会将数据迁移到最新版本的LTO中，因此所有磁带的寿命都不会超过3年。
华纳还开始将其8000部故事影片和5000部电视剧分成两类：“可管理”的，即可以长期保存的，以及被认为是“不耐久”的。可管理的资产不仅包括完成的作品，也包括营销素材以及一些删除的场景。不耐久的素材可能包括供导演审查的电影样片或未被使用的镜头素材；这些将会在档案室中储存一段时间，但可能不会被迁移。要确定哪些是不耐久素材，哪些不是，制片厂要考虑一系列因素，比如电影获得了多大的成功、影片的明星有多受欢迎，以及该影片是否具有长久（或特定）吸引力。
阿纳斯塔西承认这一“可管理或不耐久”方案绝不完美，但他认为在真正的长期数字储存技术到来之前，该方案可以为制片厂争取一点时间。如果真的会有这种技术的话。
目前，他说，“我们将保留这些内容，我们有时间来重新考虑这个战略。但在10年之后，我们无法保证能够读取”那些未被迁移到可管理存储中的素材。
埃弗雷特称华纳对于数字存档的战略性想法是开拓性的。他指出，所有这些制片厂“都处于一个没有保单的王国中”。与此同时，它们都在等待一个比LTO更好的档案技术。“一开始，我们实现了全数字化，因为这样便宜得多。”埃弗雷特说，“但它便宜吗？确实如此吗？我们并没有解决存储问题。”
如果技术公司无法想出一个长期解决方案，人类有可能失去一代人的电影制作，甚至更多。毫不夸张地说，这将意味着数以万计的电影、电视剧集和其他作品在可预见的未来悄无声息地不复存在。文化损失将无法计算，因为这些作品拥有超越其审美和娱乐价值的重要性。它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创意生活的主要标志。
与我交谈的大部分保管员都保持着——至少官方层面的——乐观，认为高质量的、健全的后LTO解决方案终将问世。但并非每个人都持相同看法。我听到的最令人心寒的预测来自特艺集团的一名高级技术人员。
“我们将会迎来一个大毁灭时期，”他对我说：“从20世纪90年代末一直到2020年，大部分媒介都将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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