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当时,中国说“正义终胜过强权”,举国相庆。
这么多年之后,中国人连一个马桶盖,都要去日本疯狂抢买……如果不是李克强总理主动举例,我们甚至不知道,每年生产380亿支圆珠笔的中国,连圆珠笔的圆珠都生产不了。
究竟谁是战胜者?那次牺牲了几千万条国人性命的抗战,到底给我们换来了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推荐一个人——目击者朱启平,并希望大家在这个胜利日,听一听他的意见。如果中国还有人在胜利中保持清醒,一直在最前线的朱启平,是其中少有的一个。
和鲁迅一样,朱启平也是浙江人,最初也准备成为一个医生。1933年,他考入燕京大学医学预科,正要升入协和医学院(想想今天协和每天早晨排起的长队)时,一二九运动爆发,作为学运领队之一的他改学新闻。七七事变后,转到复旦大学,后来在重庆《新蜀报》、《国民公报》、《大公报》等工作。
1945年3月他从重庆乘军机飞越喜马拉雅山,经印度加尔各答、澳洲达尔文抵达关岛,随太平洋舰队进入战区采访。乘吉普车去前线,一只脚刚下车,另一只脚还在车上时,一枚弹片飞来,正好击中他刚刚离开的座位,摸之犹烫。如果晚起一两秒钟,弹片正好直贯胸腹。
对于自己在战场出生入死的经历,在新闻中他很少提及,“读者要知道的是战况,不是个人的洋相。” 他的作品包括《硫磺地狱》、《冲绳激战》、《塞班行》、《琉球新面目》,其中,《鹰扬大海》是唯一一篇中国记者采写的反映美国航空母舰的报道。
1945年9月2日,在东京湾美国战舰“密苏里”号上举行了日本签字投降仪式,朱启平从现场发回的长篇通讯《落日》传诵一时,被公认为是“状元之作”,许多记述二战的书籍都转载了这篇文章,被收入大学新闻教材。
“全体签字毕,麦克阿瑟和各国首席代表离场,退入将领指挥室,看表是九时十八分。我猛然一震,‘九一八’!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寇制造沈阳事件,随即侵占东北;一九三三年又强迫我们和伪满通车,从关外开往北平的列车,到站时间也正好是九点十八分。现在十四年过去了,没有想到日本侵略者竟然又在这个时刻,在东京湾签字投降了,天网恢恢,天理昭彰,其此之谓欤!”
但是,我想,朱启平最重要的作品并非《落日》这篇“状元之作”,而是较少人注意到的另外一篇——《日本投降是临时休战》。
写这篇报道之前,朱启平从东京湾里乘小艇登陆,几次到横须贺、横滨、东京,并曾到富士山附近旅行。天天走,看,谈,听。“日本投降了,可是日本政府及大部日人都认为这是临时休战,忍辱负重,以图再起。”“盟国对日本必须严厉公正,以永绝患,中国对日尤须慎防万一。”
朱启平看到、听到“这战败国家充满‘本土决战’空气”:
日本沿海遍筑防御工事。东京湾上要塞共有巨炮一百六十二尊,这些大炮是可以和美国战斗舰上的大炮对抗的。我到富士山,途中在沿海一恬静小镇上过了一夜。我在一群孩子比赛跳远的沙滩上散步,看见许多机枪阵地沿岸散布。我在各处看见无数军人,大概是刚退伍的。他们那副敌忾神气,说来几乎不能令人相信的。某次我乘火车,旁边是个年轻军官,我请他抽烟,他万分不得已地接过烟,点上火,抽两口,便狠狠地把烟丢出窗外。一时之间竟使我糊涂了,究竟谁是战胜者?他,还是我?这类军人我后来到处遇到,表现的神情或有不同,基本的态度总是一致的。
战败国而充满决战空气,何其反常!
9月4日日本临时议会举行开幕式,这是日本签字投降后第一次议会集会。朱启平赶到东京去旁听。
日本议会建筑富丽堂皇,分贵族院和众议院两院。我和一群同业从贵族院大门入内。许多管事的匆匆忙忙在前领路,接过我们的衣帽,并且发给我们一张英文的“参观须知”,其中有一条说,“参观者得受警卫或警官之搜查”,又一条说,“凡携带武器者或神志不清者不得入内”。天啊!这是战败国的议会还是战胜国的大本营?我们是战胜国记者,还是战败国的签字代表?和我们同去的一位将领,代表大家,断然拒绝遵守这些可气可笑的条件。我们照样入内旁听。
议会的会场前面正中是个小讲台。小讲台后面,在深幕重幔中是座高台,上面放着皇座。小讲台两翼是政府官员席,其下是一片议员席次。我们的旁听席在楼上,居高下视,全场入目。我入座,看见下面席位上都坐满了人。忽见一人从政府官员席次上出来,先向空空的皇座深深鞠躬,然后步入讲台,执稿诵读,读毕下台,又向皇座深深鞠躬后归座。台下有一议员发言,也是先后如此鞠躬。我注意四周,看见任何人出入议会场时也是如此鞠躬。我听完了这次会议,没有见到任何询问质辩,台上读稿,台下静听,议员有时全体起立,如此而已。我觉得进了一所庙堂,听见方丈台上念经,众僧台下打坐。那皇座是三世如来佛像,议会气氛,不知何在?
在这次议会开幕式中,全体议员一致通过的第一件决议案是向阵亡将士致敬!向阵亡将士致敬,这表示什么?
最值得注意的是什么呢?在于日本人从未真正检讨过这场侵略战争。
无论是日本政府或人民,在检讨这场战争时,没有一个非议这侵略战争的本身。他们的检讨只集中在何以战败这一点。换句话说,这仗是应该打的,如果打胜了,便万事如意,皆大欢喜。不对之处,就是在打败了。何以打败了?
他们认为战败的原因是:
一、原子炸弹――美人在科学研究上较日人进步,发明这可怕的原子炸弹,使日人无法抵抗。好像一个人突然中了魔术,失去力量。他们因此大声疾呼提倡科学,加紧研究。
二、苏联参战――不论以往苏“满”边境发生了多少事件,日本忽然认起苏联是好友来,因此苏联的参战,他们认为等于1940年纳粹直扑巴黎时意大利突然对法宣战,忘情负义,乘人之危。苏联之参战使他们亚洲大陆上军事形势整个改观,无法再打。
他们不承认原子弹和苏联参战才使战争早结束,不承认今天的失败是多年侵略错误的结果;不承认根本打不下去,而是冠冕堂皇地硬说他们的投降是由于避免人类大屠杀。他们硬说纳粹投降后日本仍可最后胜利,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永远可以战胜美国的优势武器,大和民族还是比世界上其他民族更优秀。目前的失败投降是一时挫折。将来准有翻身之日!
在日本人看来,近代的日本史,总括一句话,是六七十年侵略的成功,加上近两年来侵略的失败。
日本的整个近代史是部侵略史。日本的人民被六七十年侵略的成功陶醉了,因此许多人和统治阶级一般认为侵略是理所当然。日本统治阶级和许多人民都不肯承认他们近年来的历史页页都错。以往的历史都是不错的,现在这场战争是这历史发展的自然结果,怎能有错呢?六七十年大和子孙处处成功,事事成功,足证民族优秀之至,今天一朝的挫折,怎能使民族减价呢?
长期侵略没错,今日之战没错,大和子孙又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那么战争怎会失利呢?当然是由于意料不到的因素:原子炸弹和苏联参战。当然是由于天皇悲天悯人,避免人类的大流血,纳粹投降,日本并没有法定失败。美军武器的优异,可用日军无比的作战精神克服。6月间经由苏联乞降不过是表示日方对和平的爱好而已。日本的政府和许多人民便这样自欺欺人地认识和解释这场战争!
所以,朱启平有了这样的判断:
目前日本的投降是临时休战,忍气吞声,伺机再起。
请看日阁的组成分子,除却首相,哪一个不是以前曾入阁和军阀沆瀣一气的?哪一个不是统治阶级旧有人物?不管部大臣的近卫,海相米内,不都是在侵华战争期内曾做过首相,全力屠杀中国人民的吗?外相独腿重光不是陆军的宠儿吗?
这内阁做了些什么?
解散七百万军人,秩序井然,人人安全,士气昂扬,组织犹在。换句话说,七百万人脱下军服,变成便衣队,散布各处。武器并没有全部交出,只是随意移交一部分。许多武器收藏着,可随时使用。有关军事的档案不是烧毁了,便经秘密收藏,没有一份落入美军手中,使美军无从知道日本真正的军事情形。
现在日本对中国的态度,真是可恶又可笑。虽然经过八年大战,日本对我国故态依然。日本完全不理会中国为何抗战,不认识我们抗战的精神,还是鲸吞蚕食的一套旧观念。中国对日本依然是地理名称。譬如说,他们报上称我们为重庆记者,而不称为中国记者。和日本记者谈话,他们对我们的收复东北是“并吞满蒙”。同盟社北平的通讯把这事故都写成对“皇军”之去如何恋恋不舍。名人著文大谈中日亲善,说“支那事变”是日本和蒋主席之间一点小误会。字里行间,好像大多数中国人是欢迎日军的侵略占领似的。他们还轻视中国,认为中国荏弱分裂。
他们这态度,显然引到一个结论,万一他们再起,第一个当是找中国再次寻衅复仇。
朱启平提醒我们说:
日本投降了,可是日本政府及大部日人都认为这是临时休战,忍辱负重,以图再起。
我们应当怎样呢?民主团结以求国内和平,全民奋发,建设工业国家!唯有这样我们才不但根本不怕日本复仇,而且可真正负起看管日本的责任。从而分美国之劳,而为远东和平的砥柱!我们须知道:美国虽可看住日本,我们不可过分依靠。人贵自助,国贵自立。我们不可忽视了!中国虽胜犹弱,而弱国永远遭人欺凌。
想想今天,以钓鱼岛为例,钓鱼岛今日的现状,能证明中国是战胜国,而日本是战败国吗?怕是结论只能相反。
1949年大陆解放前夕,虽然两个弟弟均在台湾政界和商界身居要职,朱启平仍偕妻子经香港回国迎接解放,参加创办每日《英文参考消息》。1951年,他在朝鲜战火中采访,大部分记者都撤离了,朱启平冒着生命危险坚持到了1953年7月27日停战协定最终签字的那一刻。
反右运动中,朱启平被打成右派,被遣送至北大荒劳改农场。“文革”中,已经“摘帽”的他又被揪斗。1979年获得平反。1990年移居美国加利福尼亚,1993年末病逝家中。
或许,看到今日情景,他泉下有知,会再写一篇《日本投降是临时休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