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伟
(蒋立冬 绘)
现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商伟教授,研究课题以元明清戏曲小说为主,涉猎思想史、文化史、出版文化和阅读史等领域,已在中国大陆出版专著《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三联书店,2012)。近年来,他的兴趣集中在明清白话小说戏曲评点上,新著《评点与图像:〈红楼梦〉现象及其它》即将出版。同时,他也在写作一部关于《金瓶梅词话》的专著,已经发表了数篇相关论文。
在商教授看来,《金瓶梅》虽然可以被视作《水浒传》的“补作”, 却“带给我们一个商业化城市的日常生活世界”,这个世界讲述的是被《水浒传》扼杀的故事,遵循的是日常化的、市井的逻辑,以看似记流水账式的巨细靡遗的小说叙事,全方位地呈现了一个庞大的晚明社会,因此,他将《金瓶梅》称为“百科全书体小说”,“这样的作品定义了一个时代,是不世出之作”。
采访︱郑诗亮、石伟杰
您近来发表了好几篇关于《金瓶梅词话》的文章,最长的一篇是“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开头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一部《金瓶梅词话》(此后简称《金瓶梅》)偏偏从《水浒传》的武松打虎和杀嫂复仇开始写起?这也是学界和读者关心的问题,能否谈谈您的看法?
商伟:
我们讲小说史,通常认为董说的《西游补》是最早一部“补作”体的小说。实际上,《金瓶梅》出现得更早,依照当时文人的阅读习惯,也可以把它当成《水浒传》的补作来读。中国文学中很早就有“补亡诗”,补写《诗经》中“有义无辞”的篇章,所谓“补著其文,以缀旧制”。这一做法后来也延伸到了小说的领域。尽管《西游记》辞义俱全,但照样可以写《西游补》。
《金瓶梅》也是如此。它写武松为兄复仇,却没有像《水浒传》那样,一举灭掉西门庆和潘金莲,而是误杀了李外传,被发配孟州。可是到八十七回,武松又回来了,并且如愿以偿,结果了潘金莲的性命。这样看起来,一部《金瓶梅》就是为潘金莲和西门庆多争取了四五年的时间,设想他们当初没有当即死在武松的刀下的话,会在这预支来的几年时光里,演绎怎样的人生故事?作为《水浒传》的补作,《金瓶梅》讲述的正是被它扼杀掉的故事。它提供了一个另类的虚拟叙述(“what if” narrative)。
《金瓶梅》对《水浒传》形成了重要的补充和替代:它把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被《水浒传》悬置起来或忽略不计的那个世界上。《水浒》好汉在个人历险的生涯中,也不时会在城坊里巷短暂逗留,或像武松这样,卷入一场始料不及的风波,但他们或无心恋栈,或被迫离开。总之,很快又接着上路了。《水浒传》是一部发生在路上的小说。《金瓶梅》恰恰相反,它所关心的,是被好汉们留在身后的那个定居世界的日常起居和里短家长。
这就不仅与《金瓶梅》的开头有关了,还涉及这两部小说之间的关系,不知您是怎样来理解的?
商伟:
武松来自《水浒传》的宏大叙事,是大于生活的传奇性人物,可是一旦进入《金瓶梅》的日常生活的灰色地带,便失去了光环和神力。面对这个“奸夫淫妇”和权钱交易的世界,他根本看不清幕后真相,一味蛮干,很快就陷入了困境。武松横跨这两部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它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水浒传》呈现了一个江湖历险的英雄传奇的世界,而《金瓶梅》却带给了我们一个商业化城市的日常生活世界。这两个世界是根据不同的逻辑构造出来的,它们之间难以沟通,也无法共存。
《金瓶梅》清代插图之一
从文学的发展角度来看,从《水浒传》到《金瓶梅》的变化,能够在西方文学中找到类似的例子吗?
商伟:
理解中国传统小说和小说史当然不能拿欧洲小说来做比附,但参照来看,也不失相关性和启发性。梳理从《水浒传》到《金瓶梅》的发展演进,让我们想到了欧洲文学史上从中世纪史诗和骑士传奇(chivalric romance)到长篇小说(novel)的转变。
这一转变是以欧洲长篇小说的奠基之作《堂·吉诃德》为标志的。它的主人公生活在一个“祛魅”的时代,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但饱读骑士传奇的他,非要外出冒险,将书本里读过的英雄奇迹重新召唤回来,结果是张冠李戴,一错再错,最后濒临妄诞和疯狂。显然,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日常世界缺乏一个起码的概念,而这个日常世界却在他扮演的骑士传奇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当中,展示了它铁一般的现实逻辑。所以,这部小说实际上正是通过挪用和戏仿骑士传奇,为自己提供了叙述的内容。这就是为什么反讽(irony)和戏仿(parody)如此重要,它们不只是叙述修辞的手段,而是构成了小说这一文体与生俱来的基本特征。
如果与欧洲的情况相比较,《水浒传》多少有些接近史诗和传奇,而不是以普通人为主角的novel。早期的《平妖传》和《封神榜》等笔涉神魔法术的作品,以及《三国演义》这样编年体的历史叙述,与novel就相去更远了。但《金瓶梅》的情况大不相同,它把目光投向了市井背景上的日常生活世界。它的主角是西门庆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也毫无来历的市井商人,它所写的正是他从发迹变泰到自我毁灭的一部个人家庭生活史。
从形式上看,《金瓶梅》以日常琐事的片段化叙述和人物对话,替代了《水浒传》的源自史传的宏大叙事的情节结构,也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在这个意义上无妨说,中国的长篇小说是从《金瓶梅》开始的。它对《水浒传》这一类英雄传奇的频繁挪用和戏仿,也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更有趣也更重要的是,它在自身的叙述当中,以最具体、最鲜活的方式,呈现了从《水浒传》到《金瓶梅》的这一历史转变,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它们之间在内容上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但在文本上却盘根错节的这一相反相成的复杂关系,又是如何形成的。
《金瓶梅》不仅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而且本身就包含了一个关于小说兴起的叙述。
《金瓶梅》清代插图之二
如果把文学上的这一变化,放到晚明时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来考察,可以从什么角度来分析,又能够得出哪些结论?
商伟:
的确,“日常生活世界”的转向,不只涉及小说的主题、内容和叙述形式,还与晚明时期的社会文化的重大变迁直接相关。从历史上来看,日常生活世界正是商业化城市发展的产物,可以追溯到宋代。《金瓶梅》将时间设置在宋代,并以叙述的形式,对至晚明而蔚为大观的这一社会文化现象,做出了观察和总结。
任何一个时代都离不开衣食住行,也包括了日常生活场域,但“日常生活世界”的形成是一个社会结构变化的产物。也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像《金瓶梅》这样的小说作品,以虚构和叙述的方式,为它提供了百科全书式的写照。而小说又并非孤例而已,它本身也构成了伴随社会变化而来的知识、话语和叙述生产的一个组成部分。
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自我的来源》中特意将“日常生活 ”或“普通生活
”
(ordinary life) 当作一个范畴,来描述西方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对这一重大的历史转变,当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和界定。泰勒从宗教改革之后对基督教传统的重新解释开始,强调了它对现世生活的全面肯定。在他看来,日常生活世界关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劳动和生计,另一方面是家庭与婚姻。在这一领域中,传统贵族社会的价值与秩序都发生了颠倒,至少等级阶序被拉平了。普通人的生计与商业行为,以及资产阶级伦理,也获得了肯定。
泰勒对日常生活的建构持积极评价的态度,认为它构成了西方现代文化认同的重要资源。我们或许先别急着做判断、下结论,最好还是把它问题化。作为一个描述性的范畴,“日常生活”提供了一个平台来处理与现代个人、家庭和社会密切相关的重要诉求,也提出了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尽管中国的历史语境和前提条件都有所不同。
在有关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的讨论中,京都学派的“近世中国”说,大家都很熟悉。中国自宋代以来发生的社会变迁,包括贵族制的终结,“庶民”社会的兴起,尤以商业、长途贸易和城市经济的发展为动力。那么,经典的儒家价值观念,如何对一个日益城市化、商业化的社会产生制约作用,甚至确保它自身的相关性,就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无论如何,以宗法制为基础的儒家社会想象,与新型城市的社会构成和居住结构,出现了不相适应的情况。在这个日常生活的场域中,人的行为、商业活动、社会交往、家庭婚姻性别、物质生活与社会经济关系,以及道德伦理的敏感性和“情感结构”,都发生了一系列相互关联的变化。《金瓶梅》对一个商人和他的家庭提供了小说体的人类学志报告。在这方面,它的价值是无可替代的。
您在另一篇文章中,从晚明日用类书的角度来谈《金瓶梅》的文本生成。在您看来,当时极为繁荣的商业文化,在这方面起到了怎样的推动作用?
商伟:
我使用日常生活世界的说法,实际上来自明人的自我表述,也就是以晚明的日用类书为参照,来理解《金瓶梅》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描述,并因此将《金瓶梅》称为百科全书体小说。这样的作品定义了一个时代,是不世出之作。例如,《金瓶梅》广收博取,囊括了不同的文字风格,并且征引或涉及了包括小说戏曲在内的几乎所有的当代文体,所以它是“书中之书”,“小说中的小说”,并且具有极强的“当代性”。日用类书是当时日常生活的百科大全,可以帮助解释《金瓶梅》所展现的日常生活的不同领域,及其知识构成和隐含其后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关于明代小说,尤其是《金瓶梅》与当时的日用类书的关系,已有一些学者做过研究。这些类书包括《三台万用正宗》和《万宝全书》等等,沿袭了宋元时期的《事林广记》的传统,但又自成一体。《金瓶梅》在呈现日常生活世界时,与它们共享了流行的知识与文本资源。因此,小到宴席上的笑话、歌曲和游戏,大到“子弟文化”的技艺构成与生活方式,都全部融入了《金瓶梅》对生活场景和人物性格——尤其是西门庆和他的结义兄弟——的描摹刻画之中。
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日用类书把日常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并列起来,供读者选择使用,如同在市场上分类摆摊。它提供的是一个缩微版的城市商业生活的景观,与读者多变的欲望和需求成正比。所以,上一卷还在那里教导儒家礼仪,下一卷却在《青楼轨范》的标题下传授与妓女周旋的技巧。如同在日常生活之中,不同的话语知识各守其位,各司其职,依据的是实用原则,而缺乏一个贯穿终始的伦理价值和知识的等级秩序。这一异质性、多元化的日用话语,与《金瓶梅》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呈现,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您提到,西门庆和梁山好汉之间的共性是“他们都远离家庭的亲缘关系,因而在儒家社会中被归于异类他者”,在您看来,这些“异类他者”是如何进入小说的视野的?
商伟:
的确如此,他们都是异类他者,但《水浒传》仍然试图以儒家的忠义伦理为它的主人公正名:一方面,宋江还是希望最终进入主流社会,得到朝廷的承认,被政治精英所接受,而另一方面,他所谓的兄弟关系也是从儒家的义的伦理引申出来的。不过,他们虽然打着兄弟的旗号,却试图在家庭的血缘关系和等级秩序之外,去建立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乌托邦的平等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又超越了经典儒家的社会想象。《金瓶梅》也写西门庆的兄弟结义关系,实际上却是一种机会主义的利益同盟和人身依附关系,是对《水浒传》的戏仿和颠覆。
说到家庭关系,其中包括父母子女兄弟这样的血缘关系,也包括通过婚姻而建立起来的夫妻关系。《水浒传》的好汉视前者为累赘,视后者为畏途,避之唯恐不及,而这正是《金瓶梅》大做文章的地方。但西门庆的家庭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庭。西门庆父母双亡,甚至亲戚全无,是一个孤家寡人。作者显然有意切断了他所有的血缘联系,将他置于宗法家族之外,而他自己组织起来的家庭,也跟儒家有关家的伦理想象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