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进入了自己童年的平行世界。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却看见了5岁的自己,穿着亲戚家哥哥穿不下了的皮夹克,带着塑料墨镜,像个社会青年一样悠闲地在远处一圈圈的骑着别人给的二手儿童车。
我无法跟她对话,无法告诉她我们的愿望实现了,我今天以成年人的身份去体会了父母年轻的时代,我用更成熟的双眼看望了她热爱的破旧乐园。
文|猪天狗
图|猪天狗
尼泊尔的冬季渐渐到来,我在这里的生活进入了倒计时。加德满都的气温虽然没有北京那么寒冷,可没有暖气的日子也很难熬。
那一阵子忙来忙去的,每天在市中心的泰米尔区从街头跑到街尾,脚下不用发力就能在土路上扬起灰尘。街上的游客变得很少,每个人都裹着围巾,眼神空洞的发呆。纪念品店的老板失去了招揽生意的力气,游客们躲在咖啡馆里数着归国的日子。冷空气让人犯懒,我和朋友们除了晚上去酒吧喝一杯,再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日常。
下过雨的泰米尔街头湿冷得令人无法忍耐,街上没有一个人愿意驻足停留
常合作的店老板是我的好朋友,我总是会去店里喝茶,分享一些忙里偷闲的时间,他们也经常给我介绍一些当地人休闲娱乐的地方。
有一次他提到泰米尔附近有一家游乐场,他说,你应该去玩一玩,你太累了,应该去放松一下。他用带着尼泊尔口音的英语对那个游乐场作出评价,连说了两遍「very good」。
游乐场这个词听起来充满年轻富足的快乐感,而尼泊尔——在21世纪的当下仍然每天全国限电两小时的国家——却穷得仿佛和当代生活中间存在几十年的鸿沟,这种萧条和欢乐所产生的冲突让人忍不住产生好奇,于是我和室友决定利用休息日的下午去探探虚实。
Kathmandu Fun Park是这座游乐场的名字,只消花上40卢比(折合人民币3块钱)就能购买到一张入场门票,以尼泊尔当地的消费水平为标准都显得便宜得过头。
40卢比就可换到一张门票,即使以尼泊尔的物价作为标准,也便宜得难以想象
游乐场的大门看起来像模像样,猛犸象、功夫熊猫、维尼熊等卡通塑像一个挨一个地趴在门头上冲来客笑着,五湖四海的卡通角色莫名其妙地凑在一起,好像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笑话。
门头颜色清新又可爱,却仍然有一种令人发笑的违和感
园内只有一条大路,左手边隔几米就摆上一个高大的卡通塑像,离近了能看到树脂材料的塑像身上,油漆已经斑驳,露出粗糙的胚皮,有的甚至磨损出了洞,内里中空,透着一些纸浆和棉线的潮味。寒冷的天气里来游玩的客人实在不多,小孩子们却还是笑着叫着爬到米奇、米妮身边摆出各种可爱的姿势拍照。
沿主路一直向前,路边的仿真动物更加破败不堪,在这个仿佛历经生活磨难的雄鹿前,游客们争相与之留下幸福出游的合影,这场面太魔幻,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穿过幼儿区——有意思的是,幼儿区竟然设置了我从没见过的迷你尺寸的旋转木马和摩天轮——和游艺区,站在铁桥上俯瞰整个园区,脚下条形的人工湖看上去还没有电视剧中豪宅配备的游泳池大;游乐设施都覆盖着尼泊尔特有的浓烈色彩;立体的大型卡通形象大笑的嘴仿佛能咧到后脑勺;零散的当地游客百无聊赖地在园区里走来走去,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艳粉色的棉花糖,活像是一只只火烈鸟。主园区的面积只有两个操场那么大,比我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游乐场都更安静,只有大型项目运作时,愉快的尖叫声才会启动。
尼泊尔随处可见的棉花糖总是这样吊在木棍上,被小贩扛在肩上游街叫卖,不知用什么染色的棉花糖尝起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
我最喜欢Fun Park里的颜色规划,尼泊尔人好像在黄土漫天的生活里开发出独特的色彩审美,喜欢让一切事物的饱和度都像动画片一样明艳
大型项目只有海盗船、回转秋千和摩天轮三个,50卢比可以玩一次。海盗船的外观锈迹斑斑,随着摇来晃去的节奏吱扭吱扭地响,让人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摩天轮转速非常快,没有玻璃窗作为屏障的乘舱仿佛可以将游客直接送到外太空。回转秋千几乎能转到90度,最刺激的时候整个人会被迫躺在秋千「篮子」里,天空和世界嗖嗖的在眼前掠过,悬在外面的双腿就像被酒精麻痹了一样不受控制。
大型项目50卢比可以玩一次,小型项目只需30,购票需要去寻找固定的小亭子,连经营模式都与我的童年记忆一模一样,怀旧的仪式感让人欣喜
转速飞快的摩天轮无法让人在其中悠闲地谈情说爱,但年轻情侣一起搭乘后相互之间大约会产生出「共患难」的革命情谊吧
我和在都市中已很少见到的回转秋千在加德满都重逢,小时候难以说清它的特殊魅力,长大才发现那种吸引力的源头叫做迷幻感
这些设施都有一间像挖掘机驾驶舱似的小隔间,工作人员坐在里面,摆弄面前的操作杆,像开车一样脚踩刹车,放松离合操控着设施。浓郁的柴油味道会冲进鼻腔,巨大的轰鸣仿佛是机器们粗重的喘气声,它们马不停蹄地工作着,为游客们带去片刻的刺激。
每一样大型设施都没有完整的安全保障措施,想完好无损的从设备上下来,除了靠自己的小臂力量抵抗离心力,大概只能选择根本不去乘坐。
与中心园区相比,后园则更萧条,几个古旧而破烂的链条秋千、反着光的铁皮滑梯、小孩子热衷的破烂蹦床,还有毫无修饰的原生态土路,看来完全就是90年代国营大厂附属幼儿园的标配。
后园里扔着废气的飞机型设备,不知哪位妈妈把小朋友塞了进去,画面瞬间可爱了起来
这里根本算不上是游乐场,反而像是国内90年代的游艺园。这些设备看起来像不知从哪个国家淘汰下来的破烂,稍作修整后被以低廉的价格卖到这里来,凑成一个首都的「游乐场」。
园区内随处可见报废的设施,它们孤零零的在那等待被清除,让我意识到快乐的反面不是悲伤,而是沉默
室友兴奋地花了50卢比去玩海盗船,我坐在园区的长椅上等她,舔着用廉价色素糖浆冻成的冰棍,长脖子的大白鹅在脚边跑来跑去,目光所及的场景是这样熟悉,下午的阳光穿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柠檬色的光,像一条来自儿时的黄纱巾蒙住了我的眼睛。
大白鹅在园区里高傲地跑来跑去,看起来比破旧卡通塑像要可爱得多
资源匮乏的童年时代,因为儿童爱玩的心性,我曾热衷于游乐场的喧闹。那时家里没有多少闲钱,只能带我去社区的游艺园玩些打枪、蹦床这样的项目,寒酸的设备和难吃的小吃摊与眼前的这座Fun Park如此相像,都是只属于穷孩子的快乐。
父亲最疼爱我,常在和我独处的周末带我去游艺园。
目睹一家人在园区内拍合影,回忆起父亲也是这样带着我在游艺园拍照,快乐的瞬间对不富裕的家庭那么珍贵,总需要认真记录,让它流逝得更慢一些
有钱的时候可以选一个项目玩,并且只能选择一个。碰碰车、旋转茶杯、小火车,旋转木马,这些冰冷的金属制品披上彩色的外衣,伴随音乐启动时,能带来短暂却极致的快乐。它们每一个都充满独特的魅力,能玩当然好,但选择玩哪个却是甜蜜的负担,我像深处后宫的昏君,总是难以取舍。
没钱的时候呢,只能钻进蹦床的软罩子里,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起「此起彼伏」。记忆里的蹦床都很旧,常年被小孩子踩来踩去,不仅已经乌黑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更是磨损严重,有的地方开了小洞,下落的时候稍不注意会被绊住大脚趾。所有的小孩都要在激烈的蹦跳中小心留意脚下的陷阱,还要在疯狂的游乐中绞尽脑汁地利用弹力将其他孩子放倒。
更便宜的则是不需要花钱的铁皮滑梯,但这种滑梯在夏天却是最可怕的玩意,出多了汗会让双腿黏住,只能像条溺水的鱼一样一点点蹭下来。被磨损出铁皮本色的滑面反着刺眼的银光, 小孩子被艳阳晒过的铁皮烫得嗷嗷直叫,一个个捂住冒烟的屁股却乐此不疲。
铁皮滑梯是夏天最可怕的怪兽,却没一个孩子愿意与它彻底分手
家里是不会轻易给我买玩具的,我因此最痴迷那些成功后能得到一些廉价奖励的打枪游戏,每次路过总要盯着奖台上的盗版芭比娃娃,恨不得抱在怀里亲上几口。
在这种项目里想要取得成功其实非常难,私人经营的摊位,不仅射击步枪被人为的调节过准心,连靶子都被做成动物的形状在幕台上左右晃动。重重阻碍让那些摊主揽客的笑脸在儿时的我眼里变成一个个奸诈的坏人。
父亲却是神勇的,像电影里机智的警察,总能轻而易举地打到最高分。可他很少动手帮我,只是教会我克服摊主们的狡猾把戏,自己努力成为神枪手。一个小女孩对芭比娃娃的渴望绝对不应该被小看,得了父亲真传的我在这种游戏中渐渐也能找到乐趣,总是轻松地扫荡这些游戏摊位,将小小功名深藏。
周末欢乐时光的最后,只要耍出小女儿的撒娇手段,还能央求到一碗刨冰,红绿色素糖浆浇在上面,变身为捧在手心中的异世界雪山,罐头樱桃也被染成红绿色,嚼在嘴里满是防腐剂的味道。我总妄图将零食分享给父亲,以抚平潜意识中对自己任性作为的愧疚,父亲和其他父母一样,总是以不饿、不渴、不爱吃为借口拒绝。我看着父亲壮年时期的脸,疑惑成年人为什么再也无法理解玩具和游艺园的快乐,而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长大,大到以成年人的姿态,用可自由支配的金钱再去体验当下的快乐。
可惜我还没有小学毕业,那破烂的游艺园就早早消失了,新的乐趣越来越多,记忆中的场景却因为失去了真实的参考而渐渐被淡忘。我也没再为一块钱一只的盗版娃娃努力练习过枪法。
但此时,我庆幸成年后的自己对世界还保持好奇心,让我没有错过加德满都这座游艺园。那天我玩了几个项目,买了棉花糖和冰棍,再加上打车一共花了人民币18块。离开Fun park前我们沿主路向后探险,还遇到了和我记忆中工厂宿舍区楼下一模一样的黄土操场,操场边堆着一排排游艺设施上的车型座椅,大概是被淘汰掉还没处理。
我被允许乘坐幼儿尺寸的鸭子小火车,鸭子们被涂上并不精致的妆容,粗弯的眉毛体现出一种特殊的印度风格
看着黄土操场边堆着淘汰掉的车型座椅,有那么一会,真的想偷一个回家
我好像进入了自己童年的平行世界。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却看见了5岁的自己,穿着亲戚家哥哥穿不下了的皮夹克,带着塑料墨镜,像个社会青年一样悠闲地在远处一圈圈的骑着别人给的二手儿童车。
我无法跟她对话,无法告诉她我们的愿望实现了,我今天以成年人的身份去体会了父母年轻的时代,我用更成熟的双眼看望了她热爱的破旧乐园。
但我很想告诉她,你长大后会忘记怎么在打枪游戏中打出高分,芭比娃娃不会再是你挚爱的玩具,色素冰棍也会因为食品安全问题早早退出市场,但你仍然觉得在尼泊尔遇到的游艺园让你非常幸福,充满90年代感觉的一切都是失真的、超现实的,也是最好的。
你只想骑着童年的破烂自行车,沿着Fun Park里的土路一直向前,回到最理想的失乐园。
去大操场骑自行车也是我和父亲喜欢的户外活动,我们绕着操场骑了一圈又一圈,沉浸在没有工作,没有功课的悠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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