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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廷:政治与风月

羽戈1982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5-29 12:16

正文

 


【近世人物志】

慈禧的知识

光绪和隆裕的故事:身体与政治,命运与国运

李鸿章的衣钵

君子误国,甚于小人

愚人误国

善耆:所谓开明

程家柽:与虎谋皮


 

小椴名作《杯雪》,以“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咏江湖人物,前句指赵无量、赵无极兄弟,并称“宗室双歧”;后句指刘、陈、萧、李、石、柴、王、谢、钱九家,合称“江船九姓”。这些人家,俱为帝胄,国破之后,落魄江湖,王霸雄图,血海深恨,终归尘土。其中金陵名媛萧如的命运,最是令人扼腕,只是她如何能与“美人麻”三字搭上关系呢?书中交代,所谓“江船九姓美人麻”,一来谓江船九姓美女多如麻,二来作为江船九姓第一美女,“萧如的鼻侧微微留有小时出痘留下的两点淡淡的麻痕”。读到此处,不得不感慨小椴的雅致。不过原谅我煞风景,这两句诗,并非小椴原创,而是另有出处,原作“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诗中名士美人,正关乎中国近代史上一段政治与风月。兹录原诗如下:

 

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闽娘上使槎;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曾因义女弹乌柏,惯逐京倡吃白茶;

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这是一首讽刺诗,作者李慈铭,嘲讽的是他的同时代人爱新觉罗·宝廷。


从宝廷的名字,可知出身。按《清史稿》,他是郑献亲王济尔哈朗八世孙,隶满洲镶蓝旗,同治七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礼部右侍郎。虽然只活了五十岁,一生却跌宕起伏,纵横于清流、美人与诗歌之间,遗留了许多谈资。


晚清的清流,分作前清流与后清流。前者崛起于光绪初年,以李鸿藻为大帅,张佩纶、张之洞、陈宝琛、宝廷、黄体芳、邓承修、吴大澂等为大将。因清流与青牛同音,故而李鸿藻被称作牛头,张佩纶、张之洞为牛角,王懿荣为牛肚,陈宝琛为牛尾,宝廷则成了牛鞭,后面还有牛皮、牛毛等,淮军名将张树声之子张华奎,被李慈铭讥为“牛毛上之跳蚤”(刘成禺《世载堂杂忆》)


当时还有一种说法,曰“翰林四谏”,具体指哪四个人,则有分歧。《清史稿》认为是张佩纶、张之洞、黄体芳和宝廷;当事人张佩纶提供的答案是宝廷、黄体芳、何金寿和他自己;有些版本加上了陈宝琛、于荫霖、盛昱等。不过,无论哪个版本,都少不了张佩纶和宝廷,可见这二人在清流党中的地位,不可动摇。回头说来,宝廷被唤作牛鞭,并非侮辱,这个鞭,可比西方的党鞭。


作为谏臣,宝廷的风格,与张佩纶大不相同。《清史稿》中,二人同传,“佩纶尤以纠弹大臣著一时。如侍郎贺寿慈,尚书万青藜、董恂,皆被劾去”,这份名单,还可补上崇厚、王文韶等大佬,据统计,从1875到1884年这十年,张佩纶共上奏折127件,三分之一属于弹劾和直谏,用行话来讲,叫作“搏击”;宝廷搏击了多少大臣呢,《清史稿》一字不提,李慈铭诗“曾因义女弹乌柏”(乌柏喻御史府),指“宝廷尝以故工部尚书贺寿慈,认市侩李春山妻为义女,及贺复起为副宪,因附会张佩纶、黄体芳等上疏,劾贺去官”,所述一目了然,宝廷弹劾贺寿慈,还是跟风于张佩纶、黄体芳。大体而言,宝廷的谏诤,更多在于论事,如“选师保以崇圣德,严宦寺以杜干预,覈实内务府以节糜费,训练神机营以备缓急”“条上救荒四事,曰:察釐税,开粮捐,购洋米,增粜局”等。论事不论人,正如对事不对人,乃是议政的正道。





明确了这一点,则有助于我们诠释“江山九姓美人麻”。关于本事,且钞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光绪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宝廷素喜狎游,为纤俗诗词,以江湖才子自命,都中坊巷,日有踪迹,且屡娶狭邪,别蓄居之,故贫居,至绝炊。癸酉典浙试归,买一船妓,吴人所谓花蒲鞋头船娘也。入都时,别自水程至潞河,及宝廷由京城以车亲迎之,则船人俱杳然矣,时传以为笑。今由钱塘江入闽,与江山船妓狎,遂娶之,鉴于前失,同行而北,道路指目。至袁浦,有县令诘其伪,致留质之,宝廷大惧,且恐疆吏发其事,遂道中上疏,以条陈福建船政为名,且举荐落解闽士二人,谓其通算学,请转召试,而附片自陈,言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典闽试归,至衢州,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分继,遂买为妾,明目张胆,自供娶妓,不学之弊,一至于此!闻其人面麻,年已二十六七。

 

李慈铭秉性狷介,尤好骂人,“诋毁时人不胜录”(汪辟疆语)。他谈宝廷的口气,在其日记当中,可谓常态。从政治派系上讲,他属南派,前清流的主干如李鸿藻、张佩纶、张之洞等都是北方人,李鸿藻更是北派领袖,基于当时的南北之争,他则视清流党人如怨敌。如其日记所示:“近日北人两张一李,内外唱和,张则挟李以为重,李则饵张以为用,窥探朝旨,广结党援,八关后裔,捷径骤进,不学无术,丧心病狂,恨不得居言路以白简痛治鼠辈。”(光绪八年五月初八日)“南皮、丰润两竖,以朋党要结,报复恩怨。”(光绪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南皮即张之洞,丰润即张佩纶,是为两张,一李即李鸿藻。在李慈铭眼里,这些人都是鼠辈、竖子、草包,宝廷作为他们的同党,陷入绯闻,身败名裂,自然为其喜闻乐见,日记痛骂,不足解恨,特地赋诗一首,大加嘲讽,这才有了“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的佳句。


剔除那些丑诋之语,李慈铭所记,大体接近事实。反而是一些同情宝廷的文字,未免失真。最流行的说法,称宝廷先知先觉(高拜石称之为“镜机”),预感清流党行将败亡,于是借纳江山船妓之举,自己弹劾自己,挂冠而去,潇洒之极。试看三衢柔冰《钱江画舫录》所记:

 

宝竹坡侍郎纳船妓珠儿事,谈者言人人殊。其实宝以国事日变,清议不容,盖借风流罪过以冀免祸也。初,宝与陈弢庵(陈宝琛)、张孝达(张之洞)诸公均以直声震海内,亲贵侧目,屡思中伤。督学闽中时,又闻张丰润(张佩纶)马江之变,自闽返浙,归途抑郁。适珠儿善于侍应,酒香歌韵,为伴寂寥。乃以三千金付驾家娘,偕之北上,专疏自劾,放浪江湖。信陵君近妇醇,即师此意。小说家好为妆点,殊多失实。

 

这段记载有鼻子有眼,连江山船妓的名字都记录在案,对一般读者,也许极具蛊惑性。然而,“小说家好为妆点,殊多失实”一语,正适用于作者自己。中法马江之战发生于光绪十年(1884),宝廷出典福建乡试在光绪七年(1881),纳江山船妓在光绪八年(1882),所以绝无可能“督学闽中时,又闻张丰润马江之变”。何况,1881-1882年间,清流党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不管宝廷怎么有先见之明,只怕都不会选择在此时急流勇退。


“江山九姓美人麻”的故事逻辑其实十分明了。宝廷两次纳船妓,纯粹是名士风流的性情使然——清流党人,论才气数张佩纶,论事功数张之洞,论风骨数陈宝琛,论名士风度,则数宝廷。他爱美人,却也不愿因此丢了乌纱帽,所以第一次买妓,与船家约定分道北上,结果他到了北京,船家却放了鸽子,人船俱无踪影;吃一堑长一智,第二次他选择与船妓同行,不料在浙江海宁撞上了地方官,事情闹大,无以遮掩,与其等人参劾,不仅丢官,还丢面子,不如自劾,落得光明磊落,而且这也符合他一向论事不论人的原则,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


宝廷此举,被一些人视作自污,除了朋辈的善意(如陈宝琛致张之洞信,请其出手帮宝廷复职,信中云“乃忽自污,以快谗慝, 令人愤懑欲死”)与后辈为尊者讳(如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还有一种可能,即以政治强加于风月。这实在是国人的一大坏习惯。有些时候,风月与政治本不相干,或者关系不大,偏偏有人不解风情,以政治想象曲解风月,以政治斗争绑架才子佳人,不但摧毁了风月的美感,还使其沦为政治的附庸与工具。说到底,风月之于政治,偶尔可以助兴,政治之于风月,往往都是败兴。


据龙顾山人郭则沄《十朝诗乘》,宝廷自劾折一入,宝鋆——他是南派领袖沈桂芬的后援——先读,笑道:“佳文佳文,名下不虚哉。”李鸿藻后读,无奈道:“究竟是血性男子,不欺君父,然亦无由曲庇。”当李鸿藻都无法为他辩护,丢官罢职,则成定局。从此,宝廷隐居西山,以诗人终老,“儿曹尽诗癖,随处共徜徉”——大清王朝的满族文人,词苑霸主,我们都知道是纳兰性德,诗坛魁首,正是宝廷。

 

2017年5月10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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