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开始,普通高校向视力障碍考生敞开了大门。不论考试成绩最终如何,政策给予视障群体的破冰意义早已超越了分数本身。
作者 | 刘诗蕾
盲文笔写字会爆发出锋利又钝重的声音,双层盲文板定住纸张,似发电报的紧凑“哒哒哒”声中,笔针隔着厚纸戳落到板底凹漕,刺显出厚纸底面一个个凸点。整间教室二十多个视障高中生集体使用盲文板笔打字的话,声音似万马奔腾、振奋人心。
5月12日上午,长江中游南岸,湖北武汉理工大学一间课堂上,只有黄莺有过如此体会。进大学之前,她上的每节课几乎都有如此场面。
此刻在她周围,同学们的笔珠正在纸面摩擦滑出墨水,教室集体也只形成了极轻的“刷刷”声。考入大学一个月后,她再也没将盲文笔带到教室过。
在宁夏特殊教育学校就读八年,青岛盲校就读五年的黄莺在2015年6月进入全国普通高考考场。这一年,是国家向盲人考生提供普通高考盲文试卷的第二年,与黄莺一起参加普通高考的,全国还有其他7位应届视障考生。
当年22岁的黄莺最终考分超出了宁夏当地一本录取线85分,并被武汉理工大学录取。
自2014年教育部对视障群体开放普通高考,2015年8位视障学生参考试水后,2017年已是应届视障学生参加普通高考的第三年。在今年,黄莺毕业的青岛盲校也将有4位视障学生参加高考。
推拿按摩——几乎贯穿了视障群体特殊教育的始终。开放普通高考之前,视障群体若想接受高等教育只有一条道路—单考单招(大学以自主命题组织考试的形式招收视障生)。按照“单考单招”政策,只有北京联合大学、长春大学、滨州医学院三所大学招收视障考生,并且专业仅限于针灸按摩、康复治疗和音乐等专业。
“单考单招”由于专业设置特定,后续教育融合度较低,长期影响视障考生的选择,绝大多数视障生只能选择针灸按摩专业。如果视障生梦想其他职业如律师、心理咨询师、老师等,由于政策限制,几乎无望。
“我在银川八年,一直笼罩在按摩的阴影里。”黄莺说。但对她来说,最理想的教育结果一度也是通过单考单招考上长春大学特教学院的针灸推拿专业。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闻得到香樟味道。”5月13日,黄莺走在校内回宿舍的路上。她眼睛是清亮的琥珀色,2岁那场长达半月的高烧后,这清亮的双目失明了。
时至梅雨,这座长江穿越的城市经过前一天的大雨,路两旁的香樟树被洗得翠绿,不少路人驻足拍照。黄莺没拿盲杖,落脚很轻,不至于被突来的台阶或上坡磕绊。来了车,或来了人,身旁好友就轻轻拉她一下。
2014年新高考政策扭转了她原指向针灸按摩专业的命运,2015年9月,黄莺成为了武汉理工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的大一新生,这一学年她各科考试总分位列全班第三。黄莺现在回想起命运在关键节点的转向,仍有些不可思议的味道。
2002年,6岁半的黄莺进入宁夏特殊教育学校就读,课程除了语文、数学、英语、音乐等常规课程,还包括定向行走。二年级开设了按摩课,等到六年级,一周三个下午全是按摩推拿课。学校为九年制,按摩课在学习中的比重越来越重,文化课中只剩语文、数学。
掌心劳宫穴,主治昏迷、晕厥、中暑;后颈风池穴,可治头痛、眼疲、失眠;手虎口合谷穴,专治感冒、牙痛、扁桃体炎……除了“劳宫穴”常被读成“老公”,全班爆笑一阵之外,黄莺对于按摩课上这些穴位知识全无兴致。
班上陆陆续续有同学退学,有的直接从事按摩,有的干脆报了推拿培训班。老师、亲人、同学们的讨论中,黄莺隐约感觉到,推拿按摩将是自己未来的最终出路。
“正常学生可能从小被灌输要考大学的思想,我们从小却被灌输学按摩的思想,老师和学生都奔着这个特别清晰的目标前进。很多老师就直接说,你们以后就是去做推拿的。”2016届视障高考生满林锦说,因为一些盲校特殊教育的文化教学不成体系,到后来很多学生到高中明明有单考单招想法,却因为之前的基础落得太多,难以弥补。
满林锦曾在大连盲聋学校学习,她是大连第一位走进高考考场的全盲考生。去年,辽宁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院录取了她,专业方向是琵琶。
奔着当时视障学生教育的最好出处——单考单招。2010年,初中毕业的黄莺来到山东青岛盲校就读高中,因此前文化课的缺失,她重读了两年初中才得以通过考试入学。当时,黄莺定下的目标是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针灸推拿专业。假期回银川,有时遇上同学聚会,班上很多同学已经都开了推拿店,事业红红火火。原来的老师也会和黄莺说,黄莺你折腾什么呢,你考上了还不是学推拿,以后出来还得给他们打工。
“就算是单考单招也丝毫看不到转机,绝大多数盲人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推拿。可能我这辈子真的只能干推拿了。”黄莺说:“并不是说推拿就不好,可起码要给我选择的权力。”
数年来,视障考生已对开放普通高考有过呼吁和争取。
2013年12月,河南视障人士李金生报考2014年高考被拒,当地招生办工作人员给出的理由是河南省没有盲文试卷。对于已数年呼吁开放高考的视障群体,这类事也见怪不怪。
根本性的转变始于2014年。
当年3月,黄莺高二下学期刚开学,教育部常规发布年度高考通知,一则35字内容改写了黄莺在内的全国661万视障群体的人生选择可能,通知称,有盲人参加高考的,各级教育部门要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由专人予以协助。
2014年,亦被称为“中国盲人高考元年”。这一年6月,已经46岁的李金生作为全国首位盲生参加了全国普通高考,在仅有他一人的专门考场上,使用盲文试卷作答。尽管最后落选,但政策给予视障群体的破冰意义早已远超分数本身。
教育部的通知下发后,黄莺所在的青岛盲校召集学生们开了好几场会,各科老师分析参加考试的可能性。盲校虽然也使用统一高中教材授课,但授课遵循单考单招考纲要求。北京联合大学针灸推拿专业考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和化学,长春大学多考一门生物。文科综合专业未开设。具体到各学科知识点,如数学中导数、立体几何这类不考的知识点也只是简单过了一遍。黄莺这届共26人,最终决定报考的包括黄莺在内有三位学生。
“从来没有人看过卷子长什么样。普通学生为高考准备了十二年,我们在高考前一年才收到可以考试的消息。”黄莺说,2014年对视障生开放高考的政策出台时,还仅仅是一个概念化、很飘渺的东西,连一张高考样卷也没有。遇到抛物线、椭圆这种比较复杂的函数怎么办,遇到图案题和实验操作题怎么办。但能确认的一点是,如果放弃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未免太可惜了。
相比普通学生丰富的备考资料,盲生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资料稀缺。单考单招考纲里音乐专业只考语数外和乐理、视唱练耳和乐器,从小学音乐的满林锦需要从头学习文综。满林锦特意去普通学校就读了一年,由于文综资料书的缺失,她抄写下历史、政治、地理三科每一章节的重点内容。各科资料加起来,她一共手抄了百十来本。
“当时就是憋着一股劲儿,很多盲生已经错过了普通高考的机会,那种遗憾和失落特别大,给我很大震撼。我要抓住这个机会。”满林锦说。
在学习之外,视障考生更大的担忧在于,自己试错会不会导致整个视障群体受影响。这些学生亲眼见证了开放高考的破冰,也见证了2014年李金生高考落榜后社会上涌现“浪费国家资源”的言论,这让他们心理压力非常大。
“如果考,我们是第一批参加高考的盲人应届生。考不好的话,会不会以后不会再有盲生尝试了,或者甚至这个政策会被否定,被推翻。”黄莺说。
2015年4月,教育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联合印发《残疾人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管理规定(暂行)》,承诺在高考中为各类残障考生提供包括盲文试卷在内的共计12项合理便利措施。同月,参加完单考单招的黄莺回家,当地教育部门找她一家人谈了话。“你们这是浪费国家资源,说你知道制造盲人试卷有多贵吗,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你们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