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止一次考虑过搬家,因为离我们家一条街的那所学校的红砖矮房,和我童年时所处的米蒂斯研究所如出一辙。并不是我的童年时光有多么痛苦或噩梦,而是我至今仍然不确定我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来看待那段日子。
我童年时,我的父母都是米蒂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鉴于研究所的高度保密性,我在研究所出生、长大,一直到十来岁都从未去过外界。我曾经一度以为研究所就是世界的全部。
研究所不止一个我这样的孩子,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念内部学校。虽然父母和其他叔叔阿姨们只允许我们在生活区玩耍,禁止我们到研究区去,但是小孩子的活力和好奇心是无穷的。
于是当1873年的一场冰雹降临,打折了几根生活区与研究区之间铁丝网顶部的尖刺后,我就有了那个大胆的想法。
我那时11岁,已经深知如果带上其他朋友,大家呼朋唤友后庞大的人群可能会坏事,于是我一人悄悄地翻过那个缺口,来到之前只能在铁丝网那边探头好奇的所谓的研究区。
生活区很少见花草树木,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大片的草坪和花丛时,我无法控制自己走两步摘一朵小花,摘了一小把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扇窗户下。
“喂,你好!”
我听见有人叫我,抬头见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从窗子里向外看我。淡棕的头发微卷,自然披下来,有点婴儿肥,很漂亮。
窗子被铁栅栏封死,间隙似乎只能通过我们小孩的手臂。夏日日光一条一条地穿过栅栏打在她身上。
她抓着栅栏,一只手伸出来,示意想要我手上的花。我自然地把花递给她,仿佛天生应该如此。
她摆弄着那些花,摸摸花瓣又嗅一嗅,仿佛和我一样从未见过似的。她一边把玩一边说:“你叫什么名字?”
“米赫尔,”我不知为何下意识撒谎了,“你呢?”
“十三号。”
“玩游戏吗?”我从口袋里掏出硬币,“猜硬币?”
这是我们孩子之间、父母和我们之间最常玩的游戏,猜硬币藏在左右哪只手。
她撇撇嘴:“我早就不玩这个游戏了,太简单了,我从来不会输。”
“真的吗?”我怀疑。
一连十几次,都是我藏她猜,她居然真的全部猜对了。我相当震惊。这个游戏我的胜率这几年才从幼时的50%涨到65%左右,而我的伙伴中玩得最好的胜率也不过80%, 无论是父母长辈还是朋友,我从来没有见过胜率100%的人。
“因为我是女巫哦。”她神秘一笑,“我知道你要来,所以站在窗户这里等你。”
“女巫?那这是你的预言吗?”
“这算不上预言,只是感知罢了。”她在窗户里,我只能看见她肩膀以上,像架子上摆放精致娃娃,开口说出她的预言,“真正的预言我只做过一则,‘一切都会结束’。”
我顿时觉得无趣,这句话听起来像烂俗的哲学宣言,一切都会结束,这也会结束,那也会结束,没有什么是永恒而不可磨灭的,这种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我向来都不觉得有单独讨论的必要。
但是她并不理会我的心情:“不过现在,你该回去啦。”她抱着花,向屋里跑去,不再回头看我,只是在跑动时露出了她洁白柔软的脚底,脚踝扰动着宽松睡裙的裙边。
我似乎隐隐听见了大人的声音,害怕被发现,只好匆匆回家。
#2
当我再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翻到研究区时已经是深秋,这样的机会并不常见,我必须等到自己的课业做完,其他伙伴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会到处找我,而大人们必须看起来很忙,至少我不会看见他们在研究区外部四处走动,以免一翻过去就被逮住。我也应该庆幸大人们没有注意到两三根铁刺的弯折,也没有想到有人时刻谋划着偷偷溜过去。
我本来已经忘了她关于“女巫”的说法,但是当我再次顺着那条花径走到那扇窗户下时,又一次看到她站在窗户后,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上一次见面时她说的每一句话。
“你又预见了我的到来吗?”
“是的,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她笑眼弯弯。
好吧,比起相信只见过一次面后,她就对我念念不忘,以至于这两三个月以来每天都在这里等候,我还是更容易相信她是一名能知道我什么时候到来、猜硬币胜率百分百、做出过一则“一切都会结束”的预言的女巫。
“你可以给我摘几朵花吗?就像上次那样。”
“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来摘?你出来,我们可以一起玩。”
“门被锁了,我出不去。”
“可是,现在的花都蔫了,不好看了。”我回头去看那些花,它们蔫头耷耳,全然不复我上次来时的神气,连我都对它们失去了兴趣。
“没关系,给我摘几朵吧。”
我摘花,从铁栅栏的缝隙递进去给她,我们一起看花、聊天。我们聊我们的生活,我说我读什么书,玩什么游戏,她说她既没有读过《诗歌选编》,也没有读过《基础数学》,我问她平时读什么书,她说《巫术历史》《预言导论》。
“这些我也没看过,所以你看,我们只是看的书不同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但我随后就发现她既不会唱歌,也不会玩国际象棋。
“那你玩什么呢?”
“猜硬币熟练后,就没有玩的时间了。”她说,“除了看书就一直做预言,做啊做,一直做。”
但是做预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大部分她的朋友目前也就是做出过一两个“今天的晚餐是番茄汤”、“九号明天会摔一跤”这样的预言,最厉害的预言就是她口中的“一切都会结束”,而迄今为止也只有一条这样的预言。
这也是她做出的唯一一条预言。
“如果做不出来呢?如果偷偷玩耍呢?”
“会挨打。”她把手臂上的伤展示给我看,仿佛这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她说想玩国际象棋,我说那太大了,不方便带过来,但是我承诺会给她带一本书。
大人们好像忙了起来,我便有更多的机会去找她玩,我每次都会抄录《诗歌选编》中的部分,然后念给她听。
“Mireio tarried, but not quite alone.(米赫尔徘徊,却不孤独)
A social spirit had the little one,(交友为她所向往)
And she and Vincen chatted happily.(她与文森特快乐地聊天)
Twas a fair sight, the two young heads to see(耳鬓厮磨,多么美丽的风景)
Meeting and parting, coming still and going(若即若离啊,来了又去)
Like aster-flowers when merry winds are blowing(如和风中的紫菀花)”[注1]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也是我最喜欢的故事,我不知道她是否发现了我告诉她的名字“米赫尔”正来自于这首诗,她默契地不和我提这件事,我也就假装无事发生。
但是我不得不再次欺瞒于她。
我和她说这首诗太长了,我每次只能抄录一小部分,但事实是我只想给她看这首诗的前半部分,米赫尔和文森特快乐地在一起的部分,我不想让她知道后面的结局。
我给她念了许多次诗后,她开始自己写诗。
“你们老师没有这样的作业吗?”我问。
“没有。”
她第一次写诗,写下:“When sunbeams shine,in summer's dance,
A bouquet thou gavest me.(夏日舞动的阳光下,你递给我一束花。)”[注2]
当她写下这行诗时,她说:“米赫尔,我有了第二则预言。”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一切都会结束,但这是好事。”
#3 小李
It chanced one morn — it was May's loveliest — (五月的早晨——多么可爱的时光——)
我十分庆幸大人们的忙碌,这让我每两三周、或者一个月,就有机会去找她玩,一直到1874年。
“大人们最近挺忙的,真好。”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有效预言只有我的那两则,他们好像很焦急。”她说着,毫不避讳胳膊上的伤痕。
她说的正是“一切都会结束”,和“但这是好事”。
Mireio gathered leaves among the rest. (米赫尔随众人采桑叶)
而她也像一个女巫一样, 每次都精准地预言,不,感知到我什么时候会来,然后站在窗户下等我。
“你有感知错的时候吗?比如,等了我但是我没来。”
“不会,我从来不出错。”这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只是平铺直叙。
It chanced, moreover, on that same May morning, (而就在同样的五月早晨)
在我为十三号抄写那些诗歌的时候,爸爸曾夸奖我:“你最近的文学成绩进步很大。”
“是吗?那可能得益于我的抄写。”我面不改色地撒谎,通过毫不避讳地行为来遮掩我真正的谎言。
The little gypsy, for her own adorning, (她吉普赛式的装扮)
我们不仅看的书不同,生活也是如此不同。除了每次为她摘一把花,我们还有说不完的话。
“我想听你唱歌。”她说。
我应允,于是用我自己编的调子唱出我给她抄录的诗——
Had cherries in her ears, for rings, suspended, (耳尖悬挂的樱桃)
我看着她的眼睛,拙劣、却专注地唱着,这是我特意为她编写的曲调。
我们轻轻触碰彼此的手掌。
Just as our Vincen's footsteps thither tended.(就像文森特走来的脚步)[注3]
“糟了。”她脸色突然变了,语无伦次,“我,我忘了感应了,他们要来了,你快跑,你快跑——”
有人从她那边破门而入,厉声喝道:“你在和谁说话?谁在那里?!”
我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但很快被赶来的保安和工作人员围堵住,里面有我认识的、住得相邻的叔叔阿姨,也有我不认识的。我并没有跑多远就被被往回赶,很快把我围堵在了那扇窗户下。
所有人都乱哄哄的,大家都大声说这话。我看见了我的爸爸,他震惊而厉声喝着我的名字:“二十七号?!”那是我真正的名字。有不认识的声音大喊着我听不懂的话:“实验组怎么和对照组接触了?!”
在一片混乱中,窗户那头的十三号尖叫:“预言——预言——”
所有人顿时安静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说她的预言。她在窗户那边被人按着,通过窗户看着这边被人按住的我。
在一片寂静中,她声音颤抖:“我预言——”
“我预言,我和你一定会再次相见。”
大人们瞬间恢复吵闹,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听见十三号反复地大声告诉我:“我和你一定会再次相见!我和你一定会再次相见!”我看见她脸上分明有泪划过。
有人带着棍棒向我走来,我以为我要挨打了,但是棍棒并没有狠狠打向我,只是轻轻触碰到我,我就感受到了此生所经历的最大的痛苦,我也终于知道了十三号经历的是什么。
是电击。[注4]
我顿时丧失了一切的抵抗能力,被拉远了。
后来……
后来我在小黑屋里待了几天,每天都有人商量如何处置我。没有过几天,我被送往了一家孤儿院,随后在那里一直待到了16岁。
#0
“项目:米蒂斯研究所
保密等级:S+
内容:
为研究女巫的预知、预言、及其他能力,以及研究如何激发、扩大她们的能力,让帝国拥有为帝国服务的预言家,特设立米蒂斯研究所。
研究人员:从帝国各地选取自愿加入的研究人员。一旦加入实验,将永远与外界隔离。
研究对象:有女巫血统的0-3岁女孩,经其父母同意后带回研究所,与父母签订保密协议后给予父母补偿。
研究方法:将女孩们随机分为对照组和实验组。其中对照组将生活在西区,模拟正常孩子长大过程,每一名孩子配备一男一女两名研究院作为‘父母’,并为他们按普通学校进度安排学校及课程。实验组将生活在东区,以科学的方式对她们的能力进行研究。实验组与对照组互不干扰。
预言能力:初级预言,以猜硬币游戏作为载体,观测其胜率,当胜率达到100%后,进行下一阶段。……最高级预言:女巫自发的产生的预言,通常为一句话,具有绝对的正确性。
……
归档时间:1862年X月X日”
“项目:米蒂斯研究所
保密等级:S
……
研究进展:
有效预言数目:1
序号1:
来源:十三号
内容:一切都会结束
分析:可能为对遥远未来的模糊预言,亦可能为世界末日的警示。交由相关部门分析。
归档时间:1872年X月X日”
“项目:米蒂斯研究所
保密等级:S
……
研究进展:
有效预言数目:2
……
序号2:
来源:十三号
内容:但这是好事
分析:该预言为对序号1预言的补充预言。暂无结论,交由相关部门分析。
归档时间:1873年X月X日”
“项目:米蒂斯研究所
保密等级:S
……
分析:可能女巫除了预知外,兼具‘言出法随’能力,对序号1预言的进一步丰富可能成为诅咒,建议暂停实验。
归档时间:1874年X月X日”
“项目:米蒂斯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