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复仇之路
“我可能没法写出公路片那样的追凶故事,而只能描述当地人的生态系统。”——曹寇
虽说事实可能不如想象得那般精彩,但新闻中渲染的“代氏弟兄跨越6个省200个县市”倒是的确存在,我也记录在案,但因内容太多,不便一一追述。在本文中,我会用记录地名的方式,简略描述这条艰险的追凶之路。
在描述之前,有必要说一点:当时追凶的分工是,老五因为有稳定的活计要干,只负责省内追凶,省外则交由有丰富打工经验的老三代成富去干。老三这个人早年就当过长途司机,九十年代还携妻儿在山东做过几年生意,后来在六盘水承包过矿场,因为矿难死过几个工人,被查封了。之后想通过养猪致富,也没成功。虽然眼下流落到开面包车为生,但确实算代氏弟兄里最见过世面和“最有文化”的人(虽然兄弟们都是小学没毕业),以其普通话说得最好为标志,以其爱在儿子们废弃的作业本上写文章为证明。我有幸见过《代成富文集》,他还表示自己将来会把此番追凶经历写成一本书,题目就叫《复仇之路》。
老五代成军的贵州省内追凶路线图:
晴隆—兴仁—盘县—镇雄—发耳—二塘—汪家寨—南开—毕节—阳长—张维—织金—茶店—老马冲—牛场—平场坝—六枝—安顺—新平坝—镇宁—贵阳—都匀—独山。
老五代成军是驾驶摩托在贵州省内追凶的,新闻中的“万里追凶”在其摩托车码表上确实体现为跑了一万多公里。不过,因为和老五交流起来颇为困难(其人不爱说话,普通话也不好),记录并不详细,老三代成富则提供了大量细节。不过,本人仍不想细述。仍以路线图方式呈现,只是根据老三出门趟数来表示:
老三代成富七次出行内外追凶路线图
1、 大理—香格里拉—蒙自—个旧—开远
2、 威宁—东风镇—吉里—香录山—盐仓—观风海—昭通—陆良—富源
3、新宜—安龙—板坝—沙栗—旧州
4、贵阳—重庆—西安—泰安—莱芜
5、新乡—濮阳—开封—宜宾
6、甘孜—资阳—简阳—泸县—叙永—纳西—毕节—纳雍
7、温州—绍兴—柳州—砂潭(陆凤仁就在此地的大明砖厂被代氏弟兄捉住)
对于这两张路线图,唯一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些地方遍布各种矿场(煤矿、锡矿、铜矿、金矿)砂石厂、采石场、砖厂和种植园及其他。而且都是些又黑又小,贵州人(普通打工者和案犯)较多的地方。在代成富的描述中,很多矿场采用的仍是中世纪的劳动方式和奴隶社会的劳动关系。比如,黑心老板的众多打手和狼狗,比如煤矿里手脚并用的匍匐前进,比如砂场里被草草掩埋的工人,比如代氏弟兄那位以为早已失踪其实还活在云南开远锡矿里被打断六根肋骨和一根大腿骨的三母舅……如果你迄今仍被2007年轰动中国新闻界的黑砖窑事件所惊吓的话,那么我们亲爱的代成富先生以及众多贵州乡党只能对你的少见无识深感不齿。
第四章:六盘水追凶调查笔记完结篇
用以镇邪的古刀
代氏一族虽然在当地可谓强人,但在代天云遇害到确定凶手是陆凤仁的期间,他们还是免不了恐惧。这种恐惧不仅仅有对“暗处”的凶手的害怕(不知道是报复还是别的什么),也有对死亡的精神上的惊悚。
位于石头村的代家老宅(尚且住着死者的老婆、儿女和老母)窗户全部用砖头水泥砌死,猴儿关下的代成军家也每天早早关门打烊,放出了地下室的黑狗,锁好了门窗。但他们还是害怕。代成军有一双儿女,不敢留在家里,送到了六盘水市区的学校里宿读。即便如此,或者恰恰如此,夫妻二人更加害怕了。后来老三代成富从家里找出一把古刀,让这对夫妻辟邪。据代成富所说,这把刀源自1949前某地主恶霸,应该捅死过不少人,后来被其小姨太保管,最后流落到代成富手中。也就是说,这柄古刀确实是一把“凶器”,凶恶的器具,以凶制凶,以邪压邪,以毒攻毒,以暴制暴,这是中国人最后的底线。
让代成军夫妇难以忘怀的,是2007年8月8日当天老六代天云在死之前在他们家稍作停留时的样子。当时已是午后,鬼使神差,这一天代成军家开饭很迟。饭前代天云就骑着摩托车从石头村来了。代天云也没有吃饭。再此鬼使神差,不知是潜意识里感受到了死期已到没有什么胃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兄嫂邀请他一起吃饭居然还遭到了也没有吃午饭的代天云的拒绝,然后他跨上摩托就永远地走了。应该叫他吃饭的,代成军老婆是对我这么说的,如果给他吃饭,他就可能不会遇到陆凤仁,就不会让后者搭自己的车,就不会死。将这理解为愧疚的话,是对代成军夫妇的不公。但面对一个亲人的死亡,追悔是人之常情,亦带有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
代成富的人情账目
神秘主义遍布代天云死亡前后。半个月前的某天夜晚,代天云的卧室里突然惊现一条蛇,代天云将它打死了。这是时年73岁的代母李氏告诉我的,她的意思是,如果自己的儿子不打死这条蛇,可能就不会死,因为代天云出生于1977年,属蛇。代天云的老婆杨菊(我觉得这里称其为“遗孀”“女士”特别矫情)也告诉我,丈夫遇害当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丈夫彻夜不归并不罕见,各种酒席以及相关的牌桌,总是少不了的,属于当地风俗人情的一部分,她已经习惯了,从来没有失眠过。可这回,她胡思乱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就给代成军打电话问丈夫的下落,因为缺乏睡眠,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就像为丈夫之死已经提前哭过了一般。
接到弟媳电话的代成军也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立即想起昨天吃完午饭自己干活的时候居然困得不行,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然后就在自己那辆轻卡的驾驶室里睡了一觉,而且一直睡到傍晚,直到有人进了他的院子叫他才醒。这在以前也从未发生过,一个劳动者,怎么会一边干活一边犯困呢?这有违常识。那个叫醒他的人是要搭摩的的家伙,代成军心里还笑来人,猴儿关这里什么都缺,就是像老六代天云这样的摩的司机从来不缺,从早到晚,他们都聚集在杨残疾的小卖部之前等生意。但来人告诉他,小卖部前没有,代成军不信,出去看了一眼,真没有,这太奇怪了,就像北京东西单大街突然有一天一个人也没有那样惊悚。然后他就打老六的手机,不通。崇山峻岭,没有信号正常。代成军只好自己跑了一趟,但心里已经埋下了一个奇怪。现在,老六媳妇打电话找老六,正好猴儿关下的摩的司机们正在热议吊水岩洗线沟里躺着个死人,代成军一点儿没有犹豫,他立即确定发生了什么事。冥冥之中似乎上帝在他耳边大声疾呼:傻逼!在山沟里躺了一夜、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就是你的六弟!
杨残疾小卖部前每天都聚集着这么多等待客人的摩的司机
基督教也在这件事中发挥了作用。1883—1885年,中法战争以清政府战败告终,越南这个中国的藩属国宗主权开始归法国所有,之后也便有了杜拉斯的《情人》。当年的法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的传教士们于是通过越南进入云贵,在苗人中间布道。苗人原先就在中原王朝的教化之外,对信仰问题并无成见,不会为了孔孟之道而固执己见。据史料记载,苗人对基督教可谓信之甚笃(起码比汉人接受能力强)。但历史风云多变,之后中国连年的战争使西方传教士与苗人信徒失去了联系,尤其是1949年后。但对上帝的情感并未因为战争和改朝换代而彻底消亡,他们仍然在政治高压下默默祈祷。于是,因为传教士的不在场,在宗教仪式甚至教义上,他们逐渐偏离了欧洲传教士的“正统”,形成了带有“苗人特色”的基督教。本人对此十分感动。希望上帝眷顾这些置身血腥、危险、贫穷和艰辛的山民。
代氏弟兄告诉我,在水城,一对夫妻一般会生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孩子。代成富两个,代成军两个,死者代天云则有三个(可怜的孩子们啊,你们以后怎么办)。他们还说,1997年之前,当地计生部门针对二胎的罚款是600—800元人民币。1997年后,涨了,要一万多。也就是说,一对夫妇如果不认同“只生一个好”而执意要生二胎的话,就必须根据不同年限的不同价格向政府购买一个孩子。
我不记得当地的计生标语了,相信意思应该等同于“一人超生,全村结扎”或“少生孩子多养猪”等恐吓或致富诱惑。威逼利诱是没用的,一个摩的司机是这么跟我说的,生两个都少,一个从山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另一个像代天云那样被陆凤仁们捅死了,你是想叫我绝后还是咋的?所以这哥们一口气生了三个。
与我同龄并有三个孩子的摩的司机
我也不记得这哥们叫什么名字了,有一天时间,我都是叫他骑着摩托车带我在水城瞎转,其中路过了代天云被捅死的现场,也路过苗人的村寨,还路过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要路过的地方。中午我们在陡箐乡小镇子上的一个小馆子里吃饭,在他的推荐下,点了一锅羊肉,就是当地看起来极其漂亮极其黑暗有如幽灵的黑羊。确实好吃,但我那天食欲一般,没吃多少,几乎他一个人吃了一锅羊肉,最后连汤也喝了。当然,钱是我付。此外我还不断地敬他烟,和他唠家常什么的,可谓相谈甚欢。我想这样会好说话点,没想到傍晚的时候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还假装眼白朝天算账的模样,然后说两百。我说这么多其实有点废话,我想说的是,这个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摩的司机跟我年纪一样大。在唠家常的时候,他不免也问到我的状况。我多么希望告诉他:我不仅有老婆,还有二奶情人什么的,至于孩子,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可惜我当时什么都没有,空有一腔精液。
代成富对我至今未婚也表示不理解,但作为一个闯过江湖的活络人,他表示,将来我结婚办喜事了,如果邀请他,他一定会前往我所在的城市去喝上一杯喜酒。这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而且也有点吓人。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和他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大概也正是因此,我没有像之前去采访他们的记者那样,吃住招待了你,你也答应了给他们寄报纸结果没寄,自此音信杳无,显得很不仗义。《水城弟兄》发表后,我叫《时尚先生》给他们寄了刊物。两年之后,一个QQ上的人(不知道是拍电影的还是干嘛的,忘了)说他看了我小说集《越来越》中所收的《水城弟兄》,觉得有点意思,他想去找代氏弟兄玩。我就把代氏弟兄的手机号码和怎么去都告诉了他,并且也叫他把《越来越》送给了代氏弟兄。在这过去的几年里,我也经常在各种场合提到这次贵州之行。
代氏弟兄的故事已经被我无耻地引为自己的宝贵经验。就像在VICE这个专栏,有时我在酒桌上侃侃而谈,会猛然惊醒:代氏弟兄还记得我吗?
作者:曹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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