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人生大的事件,马上就有明确目标,且每次都想得很清楚、做得很果断的人,我是不大认得。所以我较为同意许鞍华电影《明月几时有》中的那种朴素的反抗者。
大的风云变幻,正常的平民是会有些退缩、有些等待、有些不得已和有些恍惚。一些人因为良知,一时冲动或者别的,是在不知不觉走了很久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原来走上了一条新的路。之后,也就索性走下去,直到后来为它献出了生命——这样的故事我觉得比较可信。
在《明月几时有》中,他们就是周迅扮演的方兰、叶德娴扮演的方母,春夏扮演的银行家的女儿张咏贤……他们也可能是彭于晏扮演的刘黑仔,霍建华扮演的李锦荣,梁家辉扮演的彬仔,以及其他市区中队和短枪队、小鬼队的人。
乌云密布时,一轮明月战胜不了黑暗,还要靠漫天的星斗;也不是一朵花、两朵花就可以叫出整个春天,大概还要靠那成千上万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默默的萌芽和推动,才能催发出彻底的春意。
以前的很多抗战电影,男男女女坚定地为了一种主义和理想,喊着口号去战斗,洒热血,献生命,当然也不能说全是假的,这也是经过剪裁的一类人的面相。然而,这种电影与人物看多了,热血沸腾后,我也想看看他私下里的样子。或者不如这样讲,如果战争没来,侵略者没来,他原本应该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怎么就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剧中的刘黑仔,这个电影中最有江湖气的青年。可不是因为他生来郑重、责任感强,读过很多革命书籍,或者被日本人搞到家破人亡,仇恨满腹,因此才跑出来打游击(至少剧中没有交代这些)。
他更像是市井中正直的“混小子”,他豁着命、耍着宝打打杀杀,他也不是多大的将帅。他虽然像是玩着就把很多大事做了,但其实又凶又险,过的是“刀刃上舔血”的日子。
“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他可能死在任何一次巷战里,倒在任何一个郊野旁。正史也许记不住他的史迹,如果牺牲了,最多有个名字。可是电影看完,我们不能说他不大重要,不能说他不足以成为很多青年的榜样。
他是一个时代的弄潮儿。忽在波峰,忽在波谷。他被很多人看见,也随时可能淹死。他剑走偏锋,想干就干,快意恩仇,看着就像是即兴的杀人舞蹈,一开始我还不习惯,后来才觉得这样的人物可信。
张爱玲小说《色,戒》中的主角王佳芝也不过是一个学生。只因为抗日的学生小集团中“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她冲动之下就去当了特工。最后也在冲动之下送了命。
年轻人一时兴起,杀了一两个日本人,或者送了一次宣传单,像是票友试水、玩票。这不应损害他的光辉。
堂吉柯德大战风车,看上去他似乎是不够理智的,可笑的,荒诞的,注定失败的,然而那样的骑士精神,勇猛无畏,行动派,却实在值得敬佩赞叹。
正如叶德娴饰演的方母提着装革命传单的篮子,对着女儿方兰说:“阿云送过了,三嫂也已经送过了,我不能去?”
她的逻辑就是这样简单。
我们一直以来的电影,喜欢把自己的胜利归结于拥有“超出敌人的”——甚至“超人的”——智慧。
《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和沙奶奶,这两位农妇,俨然是骗人的老手。剧作家让她们机智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她们久惯牢成——感觉平时也会骗自己的丈夫。我们的仁人志士也很少有“侥幸的脱险”,“误打误撞的成功”,他们总是如诸葛亮,“未出山”已经“料定天下三分”。
然而,时代的变动是仓促的,没有人是“有备而来”。
方姑作为房东女儿,无意中帮助了茅盾、邹韬奋他们的逃亡,她还穿着一身去婚礼的衣服去药店送情报,一件杀头的大事,在少不更事的未婚女性面前,与赴宴也差不多,都有点令人兴奋。
短枪队的胖子笨手笨脚,差点炸死自己人,然而他是确凿无疑的正面人物。
彬仔说起日本人来咬牙切齿,可是一阵风刮过,他都害怕。
小姑娘去送信,又饿又困睡着了,也不能说她丧失组织纪律,随意改变计划。
方母从没有把送传单当成性命相搏,她帮女儿,帮小姑娘,俯视的镜头让我们从高处看她走在青石路上,看她笃悠悠地送传单就像去送一餐饭那么平静自然。即使她后来遇到了搜查,她也曾试图靠自己的小聪明装傻过关(也真的被她过了一关)。
李锦荣被日本人逼问,他竟然没有抵赖和以智取胜。
这都是活生生的,甚至有缺陷的、没有超凡智慧的平凡人,不谙世事或不知凶险的他们,恰恰组成了一个城市的希望。这不是什么荒唐的演绎,而可能正是人生的现实,是革命真正的样子。
更有那些在日本人治下做事的香港人,如码头的检查员,因为内心的良心,会神色慌张地放自己人一马。宪兵队里的黑衣队长,把李锦荣叫进房间,而桌面的纸上用毛笔大字写着待抓捕人的名单,他不会这样不小心,他用自己的方法通风报信。即使出了事,未来也甩得干净——他一定这样想。
这类不明显的抗争者,他们仿佛就是香港潜藏的世道人心。这个底子在,香港的精神大概就不会灭。
电影中的方兰,一个爱文学的青年。她自觉的成长,让她失去了恋人和母亲,甚至也赌上性命。片尾她站在海边和刘黑仔告别的那一刻,一切的爱恨情仇,明确的,暧昧的,感觉都离她远去了。她孑然一人,矮小瘦弱,“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方母,她本是典型的香港人,谨小慎微,精明世故。在平静的时局中,这样的人只是善于把天下人的日子过成自己的日子。她们是最好的邻居,最有礼貌的房东,最不吃亏但也不占别人便宜的家庭主妇。
困难时期来了,她就养一只兔子,天台上存一些冬瓜和南瓜。她把阁楼出租出去,为了增加一些收入。她知道房客要搬走,就拿两块点心(不想拿三块),提一茶壶白水,上楼去游说。她仔细听,耐心笑,顺口答,世界上再没有她这样善于逢迎和随机应变的妇人。她的眼里和心里,一定也经常地会扫到自己——就像她上楼前在镜子里照一照面容——觉得样样都妥帖。
可是她这样的人也牺牲了。战争的洪流卷走不相干的人,无人可以幸免。她是片中最令我心痛的人。
当她知道女儿加入了市区中队,她只是好多天睡不好觉。她等着通宵未归的女儿回家,她心疼女儿,就埋怨她——
“杀日本人的都是英雄好汉,个个有气有力,你看你,瘦巴巴的,笨手笨脚,死不重要,不要连累队友。”这句话在电影院中让人笑了,可是它也令人落泪。这是一个母亲的心疼和无奈,也是婉转的阻拦。她想把严肃的问题说得轻松一点。仿佛这样说了,那件事便不会出现。这是每一个母亲都可能说出来的话。
女儿走的时候,她站在楼梯口问:“什么时候回来?”“胜利后回来。”“我等不到了,打日本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好!等胜利回来!胜利后回来收尸!”
一个异常在乎不吉利话语的母亲,却说出对自己不吉的话。这也不过是她想最后阻拦女儿一回。可没想到一语成谶……
方母和女儿的最后两个镜头,许鞍华拍得尤其使人感伤。
方兰决定要走,她追下去,蹒跚地跑着,叫着:“阿妹,阿妹……”。她模糊的影子从方兰后方赶过来,手里拿着一把伞。她把伞塞在女儿手里,又低头匆匆回去。不看女儿的眼睛。等她离开后,方兰展开手心,手里有一只金戒指。
方兰站在那里怔了怔,久石让的音乐悠长,她终于还是选择离开。
第二个镜头是她在房里坐着,对着镜子,我们也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镜子里的她充满了忧愁和担心。她去阳台上站站,了望一下,她站在楼梯口等待,也许她每天都这样挂着一颗心……落雨的天,她终于等到了女儿回来送米。
她抓着米冲出去,从后面拉住方兰。
“阿妹”,她喊。女儿转头,她的目光停在女儿脸上,“你瘦了”,接着,她就把女儿往回拉,“终于知道回家了!”她开心地把女儿拉回家。——这是一个让她朝思暮想、提心吊胆的冤家。今天她终于抓到了她。
母女两人最后的这两面,都是母亲冲下去,拉住女儿。母亲牺牲后的那些日日夜夜,方兰一定会想起这两个镜头吧?
而在临死前的那场戏里,她的最后一句话,她那一刻的目光使人心碎——我庆幸方兰没有看到。
我们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母亲。她不懂什么主义,但她可以为了你全力以赴,献上生命。我们都要爱这样的母亲。
叶德娴在此片中的演技是惊人的,几乎没有一秒钟废笔。不单在有台词的地方,她出神入化。那些没有台词的演出,她更使我难忘。
有一个镜头,是她下楼看被子里的尸首。她蹑手蹑脚,先是迟疑,后来是四处张望,扭头看后面。她继续走上去,距离一米处又停了一下,忽然下决心,走近,此时又停下,挣扎一下,在表情痛苦中她使劲撩了一下被子,随即发出“嗯”的一声惊呼。
请注意她此后的一系列无台词的表情,惊恐未定之下,她又有思考,仿佛知道了什么。那都在几秒内完全从面部展现出来。
周迅的演技也非常出色。她和母亲对桌前吃饭,那种对母亲的微微调笑,俨然是一个调皮的女儿。她听说母亲被抓后的惊恐和茫然,以及她趴在看守所的窗户上往内看的镜头,眼神里的那种渴盼和紧张,都非常到位。
尤其是她走在山坡上,和刘黑仔对话,决定放弃解救。我们可以通过她的语气,她的停顿,她的神情,读到她内心复杂的内容。
这一段,电影的镜头始终是特写,周迅的脸就像是半轮明月,而四处都是黑色的。她的眼睛忽闪着,她的嘴唇蠕动着,她说着理解妈妈的话,可是妈妈听不到,她又自责自己,可是已经没法挽回那过去的时光。
母女在最深处,到底还是知己。
后来,我们看到她蹲在树影下,山路的尽头,呜呜地哭起来,刘黑仔蹲下来拥抱她。那样的一个镜头,虽然是远景,虽然是背影,却传递出无法挽救的绝望与悲伤……
电影中的日本人,也不是面具化的。日本将领也会喜欢中国的诗歌,日本兵在酒吧看到中国女性落泪,就下楼来让钢琴演奏员弹《支那之夜》——这首出自描写中国人和日本人爱情的电影的歌曲。
这部电影值得探讨的还有它的文法。
“营救文化人的故事”与“方家母女的故事”,怎么就拼贴在了一起?彬仔的口述回忆,是不是恰当和必要?
从我的审美看,我是喜欢这种主角、配角的视角切换。配角在后来变成主角,一开始的主角在后面消失不见。如果把人生任意截取一段,可不也是这样的?
所谓的“电影的文法”,应该就是“没有文法”。
前面的事件全须全尾,给了地下者一个充分的肯定,后面就老老实实讲他们的故事。彬仔的讲述丰富了电影的时间结构,给出电影更从容的节奏。电影结尾了,这个当年小鬼队的成员,就去开他的计程车,在他亲手挣来的,他自己的土地上。
他还会吹口哨,想到方老师还会流泪。
是的,这个电影里的所有的人,他们不过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们要吃,要喝,要生存,面临危机要面对,遇到压迫会反抗,遇到新时代,也就顺势而为。
电影中有个情节的处理得很好,提一下作为本文的结尾。
方兰出镜的第一场,她和男友李锦荣在野外过生日。不远处却躺着一个死人。“我们结婚吧。”李锦荣马上说。
时代的压路车到底还是压碎了这个梦想。——一队日本兵正从山坡的另一条路上列队走过。
战争压碎了这些平凡人的爱情和生命,最终它们碎成了漫天的星辰。
文| 张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