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瓦 菲 斯
卡瓦菲斯(C.P.Cacafy,1863—1933),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也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生于埃及亚历山大,少年时代曾在英国待过七年,后来除若干次出国旅行和治病外,他都生活在亚历山大。他尤其沉迷于古希腊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别具一格。奥登、蒙塔莱、塞弗里斯、埃利蒂斯、米沃什和布罗茨基等众多现代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
事物
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秘密。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当你在午夜时分突然听到
一支看不见的队伍走过
伴着优美的音乐和说话声,
不要悲叹你那不济的命运,
事情搞砸了,你的计划
全是虚妄——不要徒劳地悲叹:
要鼓足勇气,像早已准备好了那样,
向她,向你就要离开的亚历山大说再见。
最重要的是,不要愚弄你自己,不要说
这是一场梦,是你的耳朵在哄骗你:
不要让诸如此类的空洞希望贬低你。
要鼓足勇气,像早已准备好了那样,
像跟你,一个被赋予这种城市的人,相称的那样,
毫不迟疑地走在窗前,
以深处的感情,
而不是以懦夫那种哀诉和恳求,
倾听(这是你最后的快乐)那支陌生的队伍
传来的说话声和优美的音乐。
然后向她,向你就要离开的亚历山大说再见。
全能的神应该想尽一切办法
创造第四个人,一个诚实的人
我贫困潦倒,实际上无处栖身。
这个致命的城市,安条克,
已吞噬我所有的钱财:
这个生活挥霍的致命城市。
但是我很年轻并且身体极好。
精通一切希腊事物,
我对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倒背如流,
还有诗人,雄辩家,或你说得出的任何人。
我对军事有点认识,
有些朋友是高级雇佣军。
我在行政领域也有一两手;
我去年在亚历山大读过半年:
我对那里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而这很有用)——
卡克尔杰蒂斯的阴谋,他肮脏的手段,诸如此类。
因此我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
效劳这个国家,
我热爱的祖国,叙利亚。
无论他们给我什么工作,
我都会尽力使自己对国家有用。这是我的愿望。
但是如果他们以他们的诡计作弄我——
我们知道他们。那些精明人:这点不需要多说——
如果他们作弄我,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首先会接近扎比纳斯,
而如果这个白痴不赏识我,
我就会投靠他的对手格里波斯。
而如果那个蠢货也不接受我,
我就直接去找希尔卡诺斯。
他们三个总会有一个要我。
对于我不在乎选择哪一个
我的良心很坦然:
他们三个都对叙利亚有害。
但是我毁了,这不是我的过错。
一个倒霉鬼,我只是在勉强度日。
全能的神应该想尽一切办法
创造第四个人,一个诚实的人。
我会乐意跟他一起打天下。
尽你所能(1913)
如果你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像你希望的,
起码也该尽你所能
不要跟这世界接触太多
不要参加太多的活动和谈话
以免降低它。
尽量不要降低它,不要拖着它,
带着它到处招摇,不要老让它
陷入每天的社交
和宴会的蠢行里,
以致最后变得像个沉闷的食客。
最精彩的生命
是不能活的生命
有一种至福的欢乐(1897)
但在这悲伤中有一种
至福的欢乐,一种安慰。
这结果免去了有多少不胜枚举的
粗俗日子,多么沉闷!
一个诗人说:“被深爱的音乐
是发不出声的。”
而我想,最精彩的生命
是不能活的生命。
按照古希腊-叙利亚术师的处方(1931)
一名唯美主义者说:“我可从神奇的草药找到
什么精华——什么精华,按照古希腊-叙利亚
术士们的处方——
可把我的二十三年其中一天(如果
效果不会持续更久的话)带回来,
哪怕是几个小时,
把我二十二岁的朋友带回来,
他的美,他的爱。
按照古希腊-叙利亚
术士们的处方,可以找到什么精华,
甚至把——作为这次回到过去的一部分——
我们一起住过的小房间也带回来。”
不要忘记有时候
辩士会从叙利亚来看我们
爱希腊者(1912)
要确保雕刻得尽善尽美。
表情严肃、庄重。
王冠最好稍微窄些:
我不喜欢帕提亚人那种宽冠。
铭文一如往常要用希腊语:
不过分,不浮华——
我们不想让总督误解:
他总是无事不问,然后给罗马打报告——
但是当然要给我适当的赞颂。
另一边要有点特别的东西:
某个掷铁饼者,年轻,英俊。
此外我要你务必
(西塔斯皮斯,请千万别忘记)
在“国王”和“救世主”之后
用优雅的字体刻上“爱希腊者”。
现在请不要自作聪明
说什么“希腊人在哪儿?”和“在札格罗斯背后,
在弗拉塔以外,还有什么希腊精神?”
既然很多比我们更野蛮的人
都选择刻上去,我们也要照做。
另外,不要忘记有时候
辩士会从叙利亚来看我们,
还有诗人,和其他诸如此类的虚度光阴者。
这样,我想,我们也就不算是非希腊的。
3月15日(1911)
噢我的灵魂,请提防浮华和荣耀。
而如果你不能抑制你的野心,
至少追求时也要迟疑些,谨慎些。
你去得越高
就越需要敏锐和小心。
当你终于到达你的峰顶,做了凯撒——
当你担任了某个知名的角色——
瞩目的有权者,带着大批随从,
那么上街时就要特别小心,
那时要是有个叫作阿尔特尔弥多洛的人
从人群中走向你,带给你一封信,
并匆促地说:“马上读它。
里边有重要的东西要让你看。”
那时请你一定要停下来,你一定要搁置
所有谈话或事务,你一定不要理会
所有那些向你致敬向你鞠躬的人
(可以待会儿见他们),甚至也要
让元老院稍等一等——然后立即看看
到底阿尔特尔弥多洛带来什么严重消息。
他过一阵子就发誓要开始一种更好的生活
他发誓(1915)
他过一阵子就发誓要开始一种更好的生活。
但是当夜晚带着它自己的意图、
它自己的妥协和前景降临——
当夜晚带着自己的力量降临
诱惑一个有需要有欲望的肉体,
他便不能自拔地回到致命的纵情里去。
致感官快乐(1917)
我生命的欢乐和香气:回忆
那些如我所愿找到并紧抱不放的快乐日子。
那时我生命快乐的香气,因为我拒绝
沉溺于一切老套的爱情关系。
季米特里奥斯国王(1906)
不像个国王而像个演员,他穿上
一件灰色的戏服而不是他的王袍
然后静悄悄地走了。
——普卢塔克《季米特里奥斯传》
当马其顿人遗弃他
并表明他们喜欢皮洛士,
季米特里奥斯国王[1](一颗高贵的灵魂)的表现
——他们这么说——
一点也不像个国王。
他脱下金袍,
扔掉紫靴,
然后匆匆穿上
简单的衣服,悄悄溜走了——
像一个演员,
戏做完了
就卸了妆离开。
[1] 季米特里奥斯一世(公元前337——前283),马其顿国王,公元前288年遭其军队遗弃,后者加入他的敌人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的阵营。
只要你还能够把那爱情带回来的,
只要你能够的,就在今晚带它回来
灰色(1917)
望着一块灰色的蛋白石,
我想起两只迷人的灰色眼睛——
那一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
我们做了一个月的恋人。
然后他去工作了,我想是去士麦那,
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那两只灰色眼睛大概已失去美丽——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那个迷人的脸大概也已憔悴。
记忆,请你保存它们原来的样子。
还有,记忆,只要你还能够把那爱情带回来的,
只要你能够的,就在今晚带它回来。
他问起质地(1930)
他离开那间办公室,在那里他谋得
一个微不足道、收入很低的职位
(一个月八镑,包括津贴)——
他在这份讨厌的工作结束时离开,
那工作使他整个下午直不起腰来。
他七点钟出来,慢慢走着,
沿街一路闲逛。外表好看,
并且有趣:那表示他已达到
饱和的感官状态。
他在一个月前过了二十九岁。
他沿着大街一路闲逛,
然后拐上通往他家的穷街陋巷。
路过一间专卖工人所用的
廉价粗劣物品的小店门口,
他看见店里有一张脸,看见一个人影,
把他吸引进去,他假装
在细看一些染色的手绢。
他问起那些手绢的质地
和价钱,他的声音哽着,
几乎被欲望窒息。
那回答也是一样的
无措、声音咽住,
蕴含某种默契。
他们继续谈论那些商品——但是
惟一的目的:是希望他们的手可以
在手绢上碰触,他们的脸、唇,
可以仿佛不经意地贴在一起——
肢体和肢体会合片刻。
迅速地,悄悄地,才不会让坐在后面的店主
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卡瓦菲斯诗集》,黄灿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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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野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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