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叹中华文化之花果飘零 | 熊培云

思想国 · 公众号 · 时评 · 2017-06-09 14:14

正文

在清晨哼着黄昏的小曲，在播种的季节收割嫩苗。带着昨夜的愁绪早起，突然想起诗人扬•雷宏尼的诗句“在春天，就让我看见春天，而不是波兰。”多么好的诗句，你无法抗拒波兰，但波兰也无法抗拒春天。

不过心情并未完全好起来。诗句能够安慰我，但病并不在我身上，更不仰仗我医治。

又想起了“说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

这是唐君毅先生的一个书名。在该书序言里唐先生首先写到了华侨在境外之不易。然后笔锋一转，“在另一方面，则台湾与香港之中国青年，近年不少都在千方百策，如凤阳花鼓歌之‘背起花鼓走四方’。至于原居美国或较文明之国家者，亦或迫切於谋取得该国国籍，以便其子孙世代，皆能在当地成家立业。即在香港，其一般社会，本是容华人自由活动者，亦不少由大陆之知识份子，登报申请入英国国籍，以便能在大英联邦中提高社会地位，成就事业。此种自动自觉的向外国归化的风势，与上述东南亚华侨社会之侨胞之被动受迫的归化之风势，如一直下去，到四五十年之后，至少将使我们之所谓华侨社会，全部解体，中国侨民之一名，亦将不复存在。此风势之存在在於当今，则整个表示中国社会政治、中国文化与中国人之人心，已失去一凝摄自固的力量，如一园中大树之崩倒，而花果飘零，遂随风吹散；只有在他人园林之下，托荫避日，以求苟全；或墙角之旁，沾泥分润，冀得滋生。此不能不说是华夏子孙之心大悲剧。”

近些年来，中国在经济上的确有了较大发展。就在十年前，尚有大量旅居海外的游子归国。其时光景，宛在昨日。而最近几年则呈反向运动，当国家与社会渐次封闭，在我周围有越来越多的精英人士移居海外。人有选择的自由，对于中国人走向世界之四面八方，我不至于像唐君毅先生那样抱憾。就算是学人，如董时进、唐德刚、余英时、黄仁宇、梁实秋等诸君，其在创造、传承或讲述中华文明方面的贡献，甚至远在国内许多学者之上。是故何憾之有？

回想我曾经读过的一些书，维克多•雨果没有因为离开了法国而有愧于“法兰西之魂”的称谓。反倒是鲁迅，如此“一个也不宽恕”并被有些人奉为“民族魂”，在我眼里更像是一个笑话。一个鼓吹在文学上搞阶级斗争，宣称“一切文学皆是宣传”的人，如何成为“民族魂”呢？在他那里，民族不是已经被阶级斗争搞得四分五裂、魂飞魄散了吗？我虽然不完全同意雨果的文学观，但是他的人道主义的确哺育了好几代法国人，而且远播世界。我素以为一个民族的未来，多取决于精英的质量，而不是草根的质量。所以，指责草根素质不行是没有意义的。真正需要面对的是精英的质量。

说回唐君毅先生，我对他这番“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的感慨却一直无以释怀。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我只愿意将其纳入人道主义的范畴），但也有一份经年累月的伤怀——叹中华文化之花果飘零。譬如昨日，在一些网站或者公号突然消失的时候，我的内心又出现了严重的不适。毕竟，存在是繁荣的基础。早先我主张，就算是有混乱，“不要只看到时代在交媾，还要看到时代在孕育”。

而且，时人在谈论它们消失的时候，真像是谈论刚刚遭受的自然灾难，或者坏天气。有的人甚至会谈出一脸喜色——哎哟，这场冰雹真漂亮啊，个儿大，响声也脆！

一是不可抵抗，二是习以为常。慢慢的可能还会成为喜闻乐见。历史仿佛在这片土地上终结了。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老天爷仿佛宽容了许多，它不消灭农民，只是毁坏农民的庄稼；不消灭创造者，只消灭创造物。现在的矛盾不再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国家与社会之间，而是人与不可抗力的大自然之间。试问谁还会和天气较劲？当年问天的屈原，不是最终选择了投水了么？那传诵千古的名诗，也不过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无可奈何花落去，或者，无可奈何花不开。还是那句话，诗句能够安慰我，但病并不在我身上。

好吧，就这样吧，安心地生活吧。珍惜你现在还拥有的东西。如果它们明天又少了一点，那就珍惜除了那点以外的剩下的东西。这也是我昨晚写在微信朋友圈里的心境——“忙碌一天，晚间才知道今日之哀鸿遍野，本想写点什么，想想还是算了。人生如寄，国家如借，一颗默尔索的灵魂。”

如读者所知，默尔索是加缪小说《局外人》中的主人公。在他眼里，世界是荒谬的。既然如此，你们做什么都可以。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保留内心最后的一点善意，而这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抵抗。

我无可奈何是因为内心依旧充满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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