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鲁焕清,宁波市社科院(联)副院长、副主席。
作为一部以荣宁两府日常生活为中心内容的典范之作,《红楼梦》不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而且还“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小说的字里行间,散射出浓烈的生活气息。那些少男少女,那些主子仆人,在那个虚拟的几百年前的大观园里,演绎着家长里短的悲喜人生。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酸甜苦辣,他们的恩怨情仇,都让读者为之动容、百品不厌。仅就那打人和挨打的场面来说,小说中也有不少经典的桥段,如王夫人打金钏儿的那一巴掌,探春对王善保家的那记响亮的耳光,王熙凤“拔下一根簪子”往丫头的嘴上乱戳,薛蟠抄起门闩对香菱“劈头劈面”的盖打,还有茗烟与金荣等在贾家学堂的群殴,芳官和“小伙伴们”与赵姨娘的群架等等,都是生动得在纸上活蹦乱跳。在《红楼梦》前八十回,宝玉和薛蟠、贾琏这三位表(堂)兄弟,也都分别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挨打。那毒打,堪称是他们此生最为惨痛、最为难忘的经历之一,其中的两人甚至还因此上了回目“头条”。他们虽然同样挨了毒打,但挨打的原因、挨打的情形和挨打后的境遇却截然不同。从他们的挨打中,我们不仅可以读出人物的思想和性格,读出情节的演变与发展,甚至还可以读出小说的弦外之音和“草蛇灰线”的伏笔照应。
从挨打的原因来看:“不器”、“不堪”与“不为”。
这三个人的挨打,对宝玉和贾琏“施暴”的都是他们的父亲,而痛打薛蟠的则是本来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的柳湘莲。
宝玉的挨打发生在第三十三回。他父亲贾政之所以打他,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忠顺亲王派长史官登门要人,起因是他们府上那个“做小旦的琪官”“三五日不见回去”,后从别人那里打探到琪官“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长史官向贾政要人时,貌似客气地说“有一件事相求”,实则是直接上门“兴师问罪”,他还在现场找到了那条“红汗巾子”的证据,逼得宝玉只好“老实坦白”。二是贾环悄悄向贾政嚼舌“密告”,说是“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致使金钏儿“赌气投井死了”。这两个消息,对贾政来说不啻是晴天惊雷,让他突然发现儿子居然不但“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而且还“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宝玉之辱没门楣、让“祖宗颜面何在”的“不器”“不肖”程度远远超出了贾政的想象。于是,贾政顿生雷霆之怒,对儿子“大开了棍戒”。
薛蟠的挨打在第四十七回,挨打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确认错了眼神”。薛蟠自见过柳湘莲一次之后,便对他“念念不忘”,看到他“读书不成,父母早丧”,而且“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就误把他看成是可玩可戏的“优伶”和“风月子弟”。于是,在赖大家那个为庆祝赖尚荣升职而置办的酒宴上再见到柳湘莲时,薛蟠竟付诸于行动,对他出言“不恭”、行为“不堪”,直接激怒了柳湘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柳湘莲当即设计诱薛蟠入瓮,给了他一顿终生难忘的教训。
相比于宝玉的“不器”和薛蟠的“不堪”,贾琏的挨打原因则让读者生出诸多同情,对他刮目相看。第四十八回,曹公通过平儿的口,讲述贾赦得知石呆子家里有“二十把旧扇子”,“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而且“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原是不能再有的”,便想据为己有,让贾琏去买。没想到那石呆子视扇胜命,抛出了宁可“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的狠话。贾琏对其毫无办法,但不曾想贾雨村却“设了个法子”,讹了石呆子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将扇子抄来转送给了贾赦。看到贾琏办不成的事情贾雨村轻易办成了,贾赦便认为儿子办事不力、不作为,就打了他一顿。
从挨打的情形来看:“关门棒打”、“计诱痛打”与“站着混打”。
宝玉和薛蟠、贾琏三人的挨打之情形,都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贾政对宝玉这个儿子虽然“大不喜悦”,但以前至多是严厉训斥,称之以“畜生”、“酒色之徒”,给之以“冷笑”、“断喝”,骂之以“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等,多是人格伤害层面的软暴力。而这次则完全升级为往死里打的硬暴力,那人命关天的案子,那与王府戏子的牵涉,使贾政意识到,宝玉的行为之恶劣、性质之严重,已经祸及到贾政自己的事业前程,危及到整个家族的未来命运。所以他发了狠心,要把宝玉“堵起嘴来,着实打死”。他先是关紧了大门,隔断了内外的联络;再是命小厮们把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再是嫌小厮们“打轻了”,一脚把“掌板的”“踢开”,夺过板子,亲自上阵,“咬着牙”往宝玉身上“狠命盖了三四十下”,直把宝玉打得动弹不得、气息奄奄,“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如果不是王夫人闻讯赶来,宝玉很有可能小命不保。
较之于宝玉的被打得死去活来,那被柳湘莲痛打的薛蟠则更像一条可怜的“落水狗”。听到薛蟠粗鄙不堪地在外面“乱嚷乱叫”是“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恨得“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但因“碍着赖尚荣的脸面”不好当时发作,就设计把他骗到了郊外一个僻静的苇塘,然后给了他好一顿痛揍。柳湘莲先是用拳“砸”其后颈,将他打得“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再是用掌“拍”其脸面,只几下就让他的脸上“开了果子铺”;再是用脚“点”其身体,将想努力“挣挫起来”的薛蟠又点倒在水中;然后是用马鞭“抽”其背胫,一连抽了“三四十下”,使薛蟠酒醒大半,“疼痛难禁”得直喊“嗳哟”;后来是“拉”住其左腿,把他拖到“苇中泥泞处”,可怜的薛蟠被“滚的满身泥水”、“只伏着哼哼”。到最后又是接连一串重拳,并逼他喝苇塘里的脏水,把他整得“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而且还把方才酒席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平日里只知打人的薛蟠,这一次被人痛打的惨状,快赶上《水浒传》中被鲁智深打得动弹不得的镇关西了。
相比而言,曹公对这三个人的挨打情形,笔墨用得最淡最少的是贾琏,总共只有区区30个字左右的描述:“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这段话所传递给读者的信息非常有限,没有贾政打宝玉时、柳湘莲打薛蟠时那么细腻生动的动作、神态和语言描写,只有“站着”、“混打”等几个关键词。但从最后贾琏“脸上打破了两处”的结果来看,贾赦这一次兴之所至的打人行为也是够狠够毒的。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哪,你贾赦现在把儿子的脸都给打得破了相,这让他颜何以存、情何以堪哪!
从挨打后的境遇来看:“英雄”、“狗熊”与“笨熊”。
宝玉、薛蟠和贾琏三个人对这次挨打的态度完全不同。在宝玉心中,觉得这顿打挨得太值了,他跟黛玉表白心衷时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些人”是谁?应该就是被他视作知己的琪官们。他也在宝钗来探望时“心中自思”:“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他们”是谁?就是那些为他伤心、为他动情的美丽女孩。为了那些人,他觉得自己挨打算不了什么,他可以抛弃自己的事业,他甚至也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但薛蟠不然,这次毒打对薛蟠来说可谓是颜面扫地的“奇耻大辱”:打他的人,其身份地位远不如他“高贵”;打他的原因也站不住脚,原是“两家情愿”的事,不愿就拉倒呗,凭什么打人?打他的过程,更是又狠毒又残忍,根本不把他当人看。是可忍,孰不可忍?挨打后的薛蟠,身体“睡在炕上”,但嘴里咬牙切齿地“痛骂柳湘莲”,薛蟠甚至想要去“拆他的房子”,去“打死他”,去“和他打官司”,想好好地出这口恶气。至于贾琏对他那次挨打的态度,曹公在小说中没有叙述,但从他与父亲贾赦“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的辩解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对那次挨打多多少少显得并不很在乎。
他们三个人挨打后所享受到的待遇也大相径庭。
宝玉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挨打后几乎享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今天这个来慰问,明天那个来探望,宝钗给他送来了治伤的丸药,黛玉则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贾母和王夫人更是“护犊”心切,给了宝玉最好的保护。这次挨打带给宝玉的最大好处是:毒打他的父亲被贾母骂得威风扫地,“苦苦叩求认罪”,再也不敢轻易“造次”,宝玉从此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观园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相比而言,薛蟠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来寻找他的那“猪队友”贾蓉等一见其苇塘里的惨状,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还趣逗他是被龙王爷爱上了、要招他去做“驸马”,而且竟然还要把他抬到赖大家里去当众出丑;得了消息的贾珍不但没有立即过来探视,反而还笑他“须得吃个亏才好”;想帮他出口气、欲“遣人寻拿柳湘莲”的薛姨妈也被宝钗一席通情达理的“金玉良言”给劝住了;只有香菱一个人因他而“哭得眼睛肿了”。无脸见人的他,最后除了只能“装病在家,愧见亲友”和外出“躲躲羞去”、“逛逛山水”,再也没有什么其他高招。
较之于宝玉“英雄”般的待遇和薛蟠“狗熊”般的遭遇,贾琏的境遇则显得更像一只“笨熊”。曹公虽然对此没有详细的描写,但从平儿向宝钗讲述的这个“新闻”来看,这可怜的琏二爷,在应对其父亲的无耻行为时,似乎还显得相对笨拙简单,缺少智慧。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总喜欢拈花惹草的贾琏,在这次挨打中,也显示出了其良知未泯、坚守底线的一点英豪之气,从而使得他的形象也高大了不少,不但让平儿咬牙痛骂贾雨村是个“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并专门来向宝钗讨要可治贾琏“棒疮”的特效“丸药”,而且闻讯后的宝钗也是立即“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并让平儿代为转告她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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