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粉的美味并非来自实质性的內容,它颤巍巍、娇滴滴,像一个空空的偶像,几乎沒有营养价值,一切味道全靠人为附加。
然而,它能提供夏天最需要的东西,冰冰爽,透心凉。
凉粉绝不能和凉面、凉皮之类相提并论。那些食物太正式,透着充饥的那股子实在的饿劲儿。凉粉不是,它自成一派,逍遥、虚浮、轻飘,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一旦附加了各地方风格芥末、辣椒油、花椒油、蒜汁、香醋、细盐、味精,这个小透明摇身一变,突然就有了诱人、火辣又清纯的味道,令人欲罢不能。
图源摄图网
作为一个北方人,对于凉粉这种食物的概念和南方人截然不同。
广州街头那些摆着八仙桌,瓷蹲凳儿的凉粉小店,打的招牌是“清补凉”。香港、两广、海南,炎热的夏季,气闷湿粘,午后无不是到处躲太阳、找清凉的人。黑乎乎的凉粉、仙草、龟苓膏,光看到那些古体字写着“清热润燥,解毒利湿,祖传秘方”,都觉得自己眼明心亮了不少。
这个以凉进补的概念,唯南方讲究。海南的“清补凉”店里,凉粉已经成为一个配角,椰奶,薏米,绿豆,花生,西瓜,甚至银耳、鹌鹑蛋,我曾经在一个清补凉摊位上面对三十几种食材发起了呆,印象里凉粉只是许多复杂口感里的一种而已。而广式老店里,摆的一定是晃晃悠悠的电风扇,一个印着寿字花纹的小碗端上来的黑色凉粉,总是显得那么安静合度。吃凉粉的甜品店琳琅满目,我必须得按不同食材口感点个两三种。
小学暑假的必选项对于我是重看三毛的《童年》。上学淘气,暗恋失败,看着感同身受,唯独她写母亲少女时也是爱吃“仙草冰、爱玉冰”的,这两样只有其名,未见其形的东西,让我久久不解。也把我困在一个小小的美丽的冰的世界里。仙草和爱玉,只听名字也不像北方的食材,我幻想那冰块应该有碧绿或淡紫色,如玉如翡,仿若少女的温婉婀娜。那也成了暑假里的一份远远的,凉丝丝的惦记。
烧仙草 图源摄图网
“细视水上,树子错落,揉之有浆,拾而归家,以水洗之,顷刻成冻,和以糖,风味绝佳。”爱玉在《台湾通史》里的记载,是一位福建人在大埔,看到了溪边自然结冻的爱玉,后来,他便用爱玉作为女儿的名字。爱玉籽裹于纱布内,浸在冷开水里搓揉。这个制冻的方式,和西南常见的冰粉完全一致。但是从植物学上说,爱玉籽是桑科,冰粉籽是茄科。
各地制作凉粉的原生食材,风马牛不相及,但有趣的是,人们居然在这么多种野草、杂粮、野果、豆类、海藻中,发现了差不多的神奇的凉粉,这个“弹滑软凉”的家族里也包括了布丁、葛粉与寒天。对同一口感却是终极追求。黑、白、或黄,半流体,或一弹“登登”响的脸盆扣出相当坚固的一坨。凉粉质地其实差的很大。我在西北宁夏银川吃的豌豆凉粉,就是这么个脸盆扣出来的,切成指头状的粗条,山西的荞麦碗坨,是荞凉粉,山西浑源的土豆粉,却是筋道得不得了。我近来喜欢川北尤其是南充的凉粉,那质感做出了“嫩”的极致,却又包裹着红油,尤其是夹在刚出炉的方酥锅盔里,那“嘎兹”一口咬下去,成都小妹必须吃得“滴汤嗲水”,看着满手红油才心满意足。
西安凉粉分旋子凉粉店和炒凉粉店。旋子凉粉以一个多孔漏勺在一大坨凉粉上慢慢画旋,我小时候常看呆了去,觉得女老板刮出的旋子,如此平整匀称,然而最后那一下收尾,又如此飞刀断水,整个凉粉坨依然巍巍然耸立,表面光滑,直叫人觉得根本是个旋不完的好生意。而另一种炒凉粉呢,必须是大汉在薄薄的铁板上操作,“蹭蹭”地刮着碎渣,同时麻利地将一份凉粉推向中间,撒上花椒蒜苗,就在起铲子那一瞬间,凉粉的表皮发生冰裂纹一样的变化,再轻轻吹了一口咬下去,原来外脆里嫩的“脆”可以这么轻薄。
一方水土,一方凉粉。日本的旧历法中,6 月是水无月。夏季的和果子以透明感取胜,葛粉与寒天最小清新。叫“水無月”的和果子靠蒸,然后加上果冻一样的寒天,吃起来有一种冰爽的感觉。而“水馒头”则是透明的幼滑香甜的葛粉,在玻璃碗中荡漾着。
和果子 水无月 图源网络,侵删
我生长的海滨城市的夏天,海凉粉是标准的沙滩食物。西方人对泰菜的初印象就是沙滩食物:沙滩上叫来的菠萝炒饭。而夏季北方的海滨城市沙滩是属于海凉粉的,这一直让我觉得耿耿于怀。全家人在海水里互相嬉闹着,然后懒洋洋地背着游泳圈、气垫床,背着涨潮的落日余晖往岸上走。叫卖海凉粉的声音,随着海浪,此起彼伏。
我和祖父是奶油冰淇淋派,叔
叔婶婶却嬉笑洒脱,去吃大人才喜欢的海凉粉。彼时我还小,嘴里的海水味尚存,砂子咯吱咯吱牙磣,绝不爱海凉粉,怎么也想不通他们居然舍弃冰淇淋,要去吃一口和刚才我不小心呛进去的海水味差不多的海凉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