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数我国医疗界人文方面的大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名誉主任郎景和教授绝对名列前茅。郎院士今年77岁,仍奋战在临床一线。他说,从医53年以来,从未跟病人吵过架、红过脸。
7月2日,郎院士在第三届中国儿科发展国际论坛上发表题为《现代科技发展下的医学》的演讲,对医学与技术、医学与哲学等关系的论述非常精彩。
在技术快速发展,且人工智能、机器人、基因技术等愈加发力的未来,医学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郎院士畅想了两个场景:
场景一:如果有一天,病人进入医院,验过指纹,经“无人分诊台”,像是通过“海关(Custom)”。接着自动传送带将其送入手术间(Operating Room)。由两个真正的机器人来施术。之后在流水线上完成各种实验室(Laboratory)检查。超级电脑进行检测和处理。整个过程见不到一位医生或护士,哪怕直到最后一口气,驾鹤西去(Death)。
这是多么现代化、自动化的医疗过程!?但Medicine=COLD?!这样的医院医疗成了冰冷的机器、冰冷的流水线,没有人文的温度了。
场景二: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像制作面包一样——将面粉、凉水、酵母混合起来,揉搓几下,放入烤箱或面包机中,等待成品——人工“制造人”,无需生殖细胞、授精过程,更别提爱情和家庭。“人”就得以复制了(Copy of Human Body),从而挑战技术、挑战上帝、挑战一切!
这又是怎样可喜、可悲、可怕的情景啊!
郎院士说,这是未来的科学,但不是未来的医学。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功利、浮躁和情绪化的社会里,我们或许已经忘却、无视或不屑古今中外经典中的高贵自恃、信念坚守和真诚友善。因此,科技如此发展的当下,尤其需要哲学和人文教育!
小编有幸在现场聆听郎院士的讲座,特取其精华,摘录如下,以膳网友。(注:本文根据郎景和院士现场演讲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检查是为了寻找证据,但证据远远不是医疗决策
21世纪医学面临四大问题:人口问题、计算机与信息、遗传医学、卫生保健系统(医疗体制)。
自从有人类开始,便有了医学。一百年以前,医学的重点是对人体的认识;一百年以来,医学的突破是对疾病的认识。医学是一种技能,但绝不仅仅是一种技能。技术的飞越发展,极大推动了医疗进步,甚至改变了医疗的思维观念、思维路线、思维方法,提高了诊断和治疗水平,但也可能同时模糊了疾病的图景、施治的方案、诊疗的目的。
现在大家看病都依赖实验数据和各种检查,它们是为了寻求证据,但证据远远不是医疗决策。医疗决策必须要慎重考量与平衡证据、资源和价值取向等因素,必须要依据实际情况,必须涉及社会、经济和伦理等,必须考虑社会人文因素。
因此,新技术如果不完善或认识不充分,如果使用不当或滥用,如果理解不恰当、掌握不适宜,就会降低其价值甚至造成伤害。
近20年来,热门的医学名词很多,比如循证医学、转化医学、价值医学、数字医学、叙事医学、舒缓医学、整合医学、防卫医学、精准医学等等,这些都很重要,但不能代替医学全部。而且,人文医学更加重要,很多问题的解决都要靠人文医学。
我们重温奥斯勒的箴言,医学的真谛是:有时去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后者更加重要,医生对病人的关怀和慰藉非常关键,不论是对医学的认识,还是医患关系等都是如此。我记得有一段时间要求医院控制死亡率。我说,死亡率是阎王爷控制的,不是医院医生控制的。
医学的另一个本质是人性,看病是对另一个生命体的悉心观察和关怀
医学的另一个特点或本质,就是人性。托尔斯泰说过:“疾病的名字都是一样的,但表现各有不同”。医学的对象是有思想、感情、意识与意愿,生活在社会、家庭当中的人。我们医生看病的过程,事实上是对另外一个生命体悉心观察和关怀的过程。
医生与病人的感受不同。患者是按照自身体验看待功能障碍或问题,而医生是按医学规律去审视病情决定处理方案。如果医生对患者没有同情、怜悯(这个词没错)、关爱与救助的感情因素,知识的价值几乎等于零!
医生与病人的价值观不同。对于治疗,医生更想减少复发和进展,而病人更想减少副作用和痛苦。病人的观点往往也是绝对的:“我来医院看病,你一定能治好,治不好就是你的问题。”
但医生与病人的目标相同,都是将医学的价值转变为人的价值。我呼吁,给医学和医者应有的尊严和价值。因为对医学、对医者的尊重,就是对人的尊重,对人价值的肯定。
“那里的医疗技术很发达,但我担心这些仪器设备可能成为医生和病人的障碍。”
上面这句话,是我的老师林巧稚大夫在阔别30余年重访美国回来后说的。
科技虽然神奇,却不能解释一切。人类疾病有3万余种,多数无法治疗。科技这柄双刃剑,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
孔子说:“君子不器”。器不是君子,器是工具、用具,只限定于技能和专业,缺乏良知和判断。君子不是器,因为君子有良知、道德、修养和理想。我们要思考:如何用器而不器。外科医生要有工匠精神,要有高超的技术,但外科医生不是工匠。
如果仅仅让化验报告传达信息、仪器设备示波闪烁,医生的心智就会“板结”和“沙漠化”,病人的意念会“孤独”和“迷茫”——因为双方都可以模糊了“谁是我的医生”“谁是我的病人”。这点多么令人担忧!
病人在医院里,就应该在温馨的关怀中,而不是在冷漠的机器里,或者机械的程序上。我在国外访学时看到下面这种听诊器非常激动,它用来听胎心。我有几十年没见到了。林巧稚大夫连听诊器都不用,她直接用耳朵贴在产妇肚子上听胎心。这点我不敢学,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做,怕被误会。但听诊器非常重要,它把病人和医生联系在一起,让医生和病人面对面接触,这是一种理念,一种神圣的观念。
“要永远走到病人床前去,做面对面的工作。单纯地或仅仅依赖检查报告做医生是危险的。”——林巧稚
未来,医生将变成什么样
未来的世界,基因技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等等,将带来巨大的改变。
我们医生将变成:
生化与电子算法的混合体;
患上“错失恐惧症”;
几乎没有了隐私和自我;
巨大电子系统中的一个微小芯片;
一切都被打数据所淹没(数据主义)。
但无论怎样的大数据,总有数据之外的“什么”在“呐喊”!生物和生命都是“活物”,况且人有思想、意识,不会全在算法之内。我相信,一定是人的思想、思维比计算机更有智慧、更有价值。
我有一次参加国际学术会,有位外国专家用了3张PPT讲孙子兵法,讲得也不错。但我想,这个应该由我们中国人讲。回国后,我就买了8本书,发奋研读,写了一篇《外科手术与孙子兵法》的文章。我得出的这样的结论:孙子的主张不完全是谋略和算法,而是智慧,亦不认为有常胜将军。所谓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殆”不是胜利,而是没有伤害。
临床医生要守住3条基线
一是心地善良,医生给病人开出的第一张处方是关爱;二是心路清晰,从繁杂的现象中,理清诊疗方案;三是心灵平静,我们会遇到各种难治的疾病,各种难处的病人。
要做到心灵平静很难。我经常跟学生说,遇到难处的病人很正常。不过,我当了53年大夫,真的没有跟病人吵过架,没有跟病人红过脸。也有病人骂得很凶,他说:“郎大夫,如果死的是你妈,你也这样的吗?”。我说:“我妈还在。如果真的死了,我也要先了解是什么病,不能说死了就是医生的问题。”北京儿童医院张金哲院士用变魔术逗小孩看病,他把工作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很有乐趣。
敬畏是个很好的词。我们要敬畏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而已;敬畏病人,她把生命交给我们,她是我们的老师;敬畏医学,医学是未知最多的瀚海,是庄严的事业;敬畏自然,她不是神灵,她是规律和法则。
“我们常常无法做伟大的事,但可以用伟大的爱来做些小事。”
法布尔说:“你们探究的是死,而我探究的是生。”我说,医学既探究生,也探究死。艾德蒙·罗斯丹说的这段话很有道理:“医学家应该像哲学家一样去思考,像艺术家一样去观察,像诗人一样去感受和表达。”
医生要提高人文及人格修养,要学点文学、学点艺术、学点哲学。科学求真、艺术求美、医疗求善。真善美是做人的追求,更是一个医生的义务。
最后,借特蕾莎修女一句话结束我今天的讲座:“我们常常无法做伟大的事,但可以用伟大的爱来做些小事。”
我是一名妇产科大夫。医生的力量确实很小,但我们乐此不疲,用爱心去做一些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