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方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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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变化,没有尽头的生活多么可怕啊,迪克对我说。
迪克是一只鼠,一只和我一样的Balb/c品系实验小鼠。
“红宝石般的眼睛,光润洁白的毛皮,”经一百多代的实验室近亲交配,遗传形状稳定。
鼠在人前可隐身于鼠群,如果不是借助编号,人就无法通过肉眼分辨出鼠与鼠之间的差别。但在鼠看来,鼠和鼠却是如此的不一样,迪克和我不一样,迪克与这世界上的任意一只鼠都不一样。
因为不同而有所区分,因为区分而有了高低贵贱。如果这世界上有所谓的创世神,那么我们的创世神无疑是一个随意肆意的神明,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他所创造的世界生而不平等,这里对于弱者毫无怜悯可言。
鼠群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你得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地位。弱小的无毛小鼠自诞生之后便被焦虑的母亲咬掉脑袋,运气不太好的小鼠一旦误入雄性小鼠的领地就再也不会活着回来。没有慈善,没有缓冲地带,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生而平等”是愿景,是应然而不是实然,是支撑一只地位卑贱的鼠活下去的驱动力,却不是现实。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这就是最好的鼠生。
身为实验品,一只鼠想好好活下去并不容易。在区区500多天的生命中,首先你得逃过百分之十甚至更大概率的卵巢癌、肺癌、白血病;然后如果运气好,你没有分到实验组,就可能暂时免于接受辐射、注射、接种……,免于致癌物质、免疫抑制剂、病毒,或不明的遗传物质的注入;即使有幸你成为了空白对照组,陪伴你晚年的很可能是遗传高血压,先天性心脏病,动脉硬化。
纯种小鼠的悲哀一生。
但是,成为实验品也拥有众多好处,你体验的生活,你阴沟中的亲戚永生无法企及,这辈子你无需忍饥挨饿、风餐露宿,你也不必疲于应付天敌的捕猎或不知名病菌的感染。
迪克和我所在的空间正是这样一方“小鼠天堂”。这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实验室”,这里没有针孔,也没有试剂,这里研究的是“无限繁殖”。人们用了“无限繁殖”这个词。依照迪克的理解,“无限”意味着他们想知道在外界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我们“接下去会怎么样”。
如果毫无变化,这毫无意义的鼠的生与死就会毫无意义地重复下去。生生死死,繁衍生息。是的,是的,一切都在继续,但有没有一只鼠会思考,会质疑?
迪克以他小小的,浑圆的红宝石一般的眼去看这方寸之间的世界。他思考者,他决定自我。他不是一个天生的同性恋鼠,他决定成为一个同性恋。
鼠群中总有一些公鼠一生也没有同异性性交的机会。我和迪克都属于这类失败者,我们的基因不会被延续下去。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追随迪克,盲目地在他的身上寄托我的信任。迪克是一名思考者,他说,问题的关键在于“随机因子”。
迪克:你看到我们世界的问题了么?
我:我不知道,但我愿意听您的看法。
迪克:一日又一日,毫无变化。
我:怎么说?
迪克:如果我们以头顶上灯光的明灭作为参照,在这方寸世界中,在固定的时间点,食物每天提供,粪便和死尸定期被移除。投喂者的面孔,衰老着却几乎不变。天空打开,天空关闭,没有一只活着的鼠到过天空之外。我们看不见,所以我们认为不存在。
我:是的,但从我们的父辈,从我们父辈的父辈开始,一切就是如此。他们吃,喝,拉,撒;他们打斗,性交,生育;他们占领地盘,研究权谋,划分势力。他们向来如此,在这方寸之地。
迪克: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世界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更好,或者更坏。一只鼠生来孱弱就一生孱弱,一只鼠无依无靠就永远无依无靠。
我:难道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
迪克:如果世界变了,你会变吗?
我:但世界并没有变。
迪克:我有一个猜想,如果我们的世界是具备意识的,如果创世者拥有情感或智慧。这世界就像玻璃罩上的反光一样,会随着我们的变化而变化,会反映我们自身。
我:那又怎样?
迪克:你难道毫不好奇,当我们拒绝以重复过往的生命模式活下去,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
我:让我们拭目以待。
什么叫随机因子呢?迪克没有解释给我听。如果我们不改变我们的行为,制造出新的可能,那么这世界就什么改变也不会有。一切都不会结束,强壮的统治一切,弱小的丧失所有。但大家期待一个变化。所以迪克开始了他的消极反抗。
我们总觉得我们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有时甚至不必去做什么,比如,选择不去表演,不去为无谓的东西争斗,不作恶,不去延续不知道为何要延续的生命。当我们一旦决定不去做的时候,世界也会一点一点地改变,即使这改变意味着种族的消亡。
迪克改变了我们这一小波池中鼠。他纠集一群不愿随波逐流的鼠,失败的鼠,他们选择拒绝成为我们父辈那样的小鼠。他们整天什么也不做,不奋斗也不革命,只是混吃等死。他们称自己为嬉皮,与其拼死拼活地去努力争夺仅有的资源,还不如躺在原地不动,吃喝拉撒睡,梳理毛发。
我不曾告诉过迪克,并不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论,不是为了鼠与鼠的公平,我才选择成为一只不生育的鼠。我爱迪克,我从未有机会那么坦白。我不知道这对不对。可能对于很多鼠来说是一种改变,但对于我来说,我一直没有变过,我只是回归本心。
在最后的日子里,迪克选择绝食,他不再吃任何东西,让身体一步步地衰弱下去,当饲养者将他临死的身体移除天空的时候,他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有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
随着方寸之地不再有任何新的生命诞生,实验终于迎来了终结。剩余的的二十多只小鼠,什么也不做的小鼠被移到其他的地方。
世界变化了,但这时候的我选择不再改变,仍旧不去争夺,不去整理,不性交,也不生育。我以自己的模样纪念着和迪克在一起的日子,我们消极抵抗命运的日子。
你想知道这世界会发生什么改变么?你难道想看到事情就这么持续地毫无变革的进行下去?
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我们不去试一试,那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不会有所变化。
关于无线繁殖实验
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期,美国的生态学家John B. Calhoun在国家精神卫生研究院(NIMH)的支持下,在马里兰的Poolesville展开了一场针对Balb C白鼠的无限繁殖实验。
有趣的是后续的试验中发现:“竞争失败的老鼠聚集在底部,他们似乎失去辨别性别的能力,与不在发情期的青年鼠(无论雌雄)发生同性性行为,发展出一个同性性行为团体。”
至少对于老鼠来说,性行为是可选择的(没有选择的选择)。说句实话,这实验对于人类社会参考意义未必有多大,同性性行为的增多是不是所谓的“行为沦丧”也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