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法的梦，与德黑兰的秘密阅读

最近读了一本书。

阿扎尔.纳菲西（Azar Nafisi）的 《在德黑兰读》 。

纳菲西出生于1948年，在伊朗长大。其父于国王时代做过“最年轻的德黑兰市长”，也于国王时代失势入狱。纳菲西曾是国王时代的反抗者，1979年巴列维王朝被推翻后，她回到了德黑兰，在大学执教文学课程。

很快，她发现那并不是她所期望的德黑兰，“公共生活中几乎所有的活动都遭到了限制或禁止，……再普通的活动都需要拉上窗帘，小心翼翼地进行”，这个巴列维王朝的反对者，转而生出了一种奇特的乡愁—— “对革命之前的那段我们称之为‘糟糕的旧时光’的怀念” （见《我所缄默的事》）。

图： 1971年的德黑兰大学

新政权的文化改造与思想监控无处不在，大学则是改造与监控的重点。纳菲西任教的阿拉梅大学 （University of Allameh Tabatabai） ，遭到了所谓的“文化纯正主义者”的攻击，被官方点名批判，定性成了“全伊朗自由色彩最浓厚的学院”。随之而来的，是男女被强制分班，女学生进校门时会被女警卫搜查书包中有无腮红 （为了实现这种搜查，女学生进校不能走学校的大门，而必须走一扇通往搜查室的特定小门） ，女生们还失去了跑步上楼、在走廊嘻笑、与异性交谈的自由。纳菲西的授课也受到了严重干扰——外校学生的旁听被禁止；校外人士的来访必须经由学校审查许可。如此种种。

纳菲西说，新时代的德黑兰，已经“几乎不存在什么文学辩论的空间”了。

与思想监控相伴而来的，是出版审查。海明威小说中的“葡萄酒”一词必须尽数删除；根据梅尔维尔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比利·巴德》（1962年上映），因为其中有同性恋情节而被禁播；俄国版《哈姆雷特》在电视上播出时，删除了奥菲莉雅这个角色；卡通版的《环游世界八十天》也遭到举报，原因是剧中的狮子来自英国，且影片结束于帝国主义大本营伦敦。

监控与审查，可以让人陷入思维的僵化，进而产生盲目的偏见 ——“学校里有名的卫道士”巴格丽小姐，曾在下课后拦住纳菲西，向她抗议关于《呼啸山庄》的讲授，理由是这本书不道德，“书里有通奸的内容，给人设立了坏榜样”。 人性与常识，则是治愈这种僵化与偏见的良药 ——学期结束时，认真读完了《呼啸山庄》的巴格丽小姐告诉纳菲西，“她已经爱上了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 （书中的男女主角） 。

1981年，纳菲西被迫从大学辞职，直到1987年才重新开始任教。1995年，厌倦了审查与自我审查的纳菲西再度辞职，与七名学生在家中秘密开设了文学阅读课，“企图每周偷几小时避开盲眼审查官的监视”。阅读《洛丽塔》，即是秘密文学课的一部分。

阅读是作品的重塑——身处不同环境的阅读者，会依据自己的心境，对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生成属于自己的独特理解。《洛丽塔》讲述的，是“一个男人（亨伯特）为了占有、俘虏一名十二岁少女（洛丽塔），间接导致她母亲死亡，并将她当成禁脔长达两年”的故事。 在身处德黑兰的纳菲西看来，这个故事的本质，是对极权的沉痛揭露与批判。 亨伯特不但控制了洛丽塔，而且没收了洛丽塔的生命，他抹煞洛丽塔的真名，“抹煞洛丽塔真实的过去，代之以他自己的版本，将洛丽塔转化为他年轻时失去的旧爱”，连读者所见到的洛丽塔，都只是亨伯特视角下间接的不真实的影子。纳西菲说：

电影《洛丽塔》剧照，1962年版

亨伯特按照自己的需要，强制改造了洛丽塔；纳菲西的那些德黑兰的学生们，也成了新时代流水线上标准化、规格化的产品，标准与规格，都是别人定下来的。 在秘密的房间里，在压抑的空气中，纳博科夫的小说与德黑兰的现实，产生着微妙而悲伤的共振 ——参与秘密阅读的男学生尼玛告诉纳菲西，他的朋友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有一天，这个孩子惊恐地叫醒父母：

女学生玛纳的阅读感想则是：

1996年8月，21名伊朗著名作家、诗人和新闻工作者，受邀前往邻国亚美尼亚参加一次文学会议。这本是一次例行公事式的观光旅行，结果却成了他们生命中最恐怖的经历之一。他们租用的巴士汽车行驶了18小时后，来到Heyran Pass，突然驶向悬崖。时值深夜，大多数乘客正在睡觉。万幸的是，汽车撞在了一块巨石上，司机向惊醒过来的乘客道歉，解释称自己打了瞌睡，然后启动汽车再次上路。几分钟后，汽车再次冲向悬崖，司机则提前跳了车，一名机警的乘客迅速拉起手刹，汽车前轮悬空在悬崖边上停了下来，而司机已不知所踪。随后，一群身着便衣的安全人员到来，将所有乘客带往了附近的一座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