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諱言,正如夏曾佑所言,晚清知識份子中也不乏以“黃禍”自許者。究其根本,這源于警醒國民與提振民氣二者之間的依存關係,警醒國民的目的正是為了提振民氣,它們構成了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尤其是晚清知識界所普遍提倡的尚武精神和軍國民主義,距離西方“黃禍論”中所想像的場景——黃種人征服世界,往往只有一線之隔。比如『大陸』雜誌的一篇“社說”就曾緬懷黃種人往日的雄風,“昔蒙古人蹂躪東北歐洲之原野,歐人震懾,載在史乘,歷歷可考,然往日雄風,今安在哉”,作者設想中國近代在遭遇西方之初,如果能夠“翻然變計,振起尚武之精,以養成一軍國人之資格”,“則今日彼之施於我者,正我之施彼,而黃禍一語,複落歐人之膽矣”。
魯迅在「破惡聲論」中批判了這種高唱“黃禍”的行為:“吾嘗一二見於詩歌,其大旨在援德皇威廉二世黃禍之說以自豪,厲聲而嗥,欲毀倫敦而覆羅馬;巴黎一地,則以供淫遊焉。倡黃禍者,雖擬黃人以獸,顧其烈則未至於此矣。”魯迅從中洞察了“獸性之愛國”的思想傾向,“獸性愛國者”不自覺地認同了西方“黃禍論”中關於黃種人野蠻的描述,落入了自我東方化的陷阱。
魯迅提到的詩歌,具體所指不可考。不過,當時詩歌中確有以“黃禍”入詩且以此自豪者。如黃遵憲「旋軍歌(八首)」其六為:“五洲大同一統大,於今時未可。黑鬼紅蕃遭白墮,白也憂黃禍。黃禍者誰亞洲我,我我我!”梁啟超稱,他初次看到「旋軍歌」時,“讀之狂喜,大有‘含笑看吳鉤’之樂”。受黃遵憲的啟發,梁啟超1905年創作俗劇「班定遠平西域」時,不僅借用了「旋軍歌」,而且自己也創作了「從軍樂」,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從軍樂,報國仇。瓜分論,保全說,何紛呶,睡獅一吼驚群獸。六七強,走相告,黃禍正橫流。”詩中同時用到了“睡獅”的意象,暢想了“睡獅”猛醒一躍而成為“黃禍”的願景。歷史上最切近於這一“黃禍”想像的大概就是漢人平定西域的英雄偉跡了,因此它們也常見於此時的詩文中。1902年,梁啟超在「愛國歌四章」中寫道:“轟轟哉,我英雄,漢唐鑿孔縣西域,歐亞摶陸地天通。每談黃禍我且慄,百年噩夢駭西戎。”這裡的“西戎”也可以看成是異族侵略者的代稱,梁啟超在其中寄託了他對現實中的中國能夠自強、驅逐外來侵略者的願望。無獨有偶,同為康門弟子的麥孟華也曾在詩中提及此“黃禍”:“壓城黑雲未全消,觱篥悲鳴多寂寥。天子並雄稱出日,匈奴自古依天驕。微聞黃禍鋤非種,且為蒼生賦「大招」。棄卻珠崖罷西域,茂陵風雨夜蕭蕭。”這首「感事」作於庚子年,運用了漢代平定匈奴、棄置珠崖、罷免西域都護、蘇武拜謁茂陵等多個典故,勾勒了漢朝在對外關係中由強到弱的衰落過程,借古詠懷,抒發了對庚子年間國家風雨飄搖的感慨。
這些詩歌儘管飽含著愛國之情和對於侵略者的仇恨,但是它們並未從根本上質疑殖民主義的世界觀,反而是沿襲了其中的霸權邏輯。這種強權崇拜傾向在詩歌中更為普遍,其中雖然未出現“黃禍”一語,但卻暗含了“黃禍”的想像。如康有為在「考驗太平洋東岸南北美洲,皆吾種舊地」中寫道:“我華人類數萬萬,橫絕地球吾為魁。他日中興樓船破海浪,水濱應問吾故壤。北亞拉士駕南智利,故主重來龍旂颺。”康有為幻想有朝一日中國人能以“故主”的身份收復“故壤”——南北美洲。梁啟超讚頌說,此詩“非徒為考古界之一新發明,抑所以誘導國民之自覺心者,其影響不鮮也”。這首詩之所以被認為可以增強國民的自覺心,恰恰在於它勾畫了類似于“黃禍”的圖景。康有為此時正在南北美洲遊歷,在另一首長歌中,他想到了以移民作為救國保種的辦法:“我將殖民巴西地,樓船航渡歲億千。樹我種族播我學,存我文明拓我田。移民迅速殖千萬,立新中國光亙天。既救舊國辟新國,我族既安強且堅。”在其中,康有為把英國、西班牙等殖民者當成了模仿的對象,“萬年英班必不滅,以種遍地皆根萌”。
康有為對於“殖民”一詞的正面理解在當時並非孤例,梁啟超也曾撰文「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為在海外稱王的所謂八個中國“偉人”淹沒在歷史的塵跡中而憤憤不平。考慮到這八大“偉人”均出自于廣東、福建,梁啟超在文章的最後寫道:“自今以往,吾國若猶有能擴張其帝國主義以對外之一日,則彼兩省人,其猶可用也。”如同“殖民”一樣,這裡的“帝國主義”也被用作了正面意涵。蔣觀雲「我殖民地之不發生文化何歟」一文也持類似論調。蔣觀雲所謂的“我殖民地”是指南洋各國,他在惋惜這些地方文化衰落的現狀之後寫道:“夫使我人種而果能於殖民地之處,發達文化而建新國,則直於中國外,可得無數之新中國,而全地球將為我人種所占盡,此固非虛言也。”
康有為、梁啟超、蔣觀雲等人在構想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時,非但未能從當時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世界秩序中跳脫出來,而且將其作為了理想的範本。他們只是簡單地將世界的統治者從白種置換為黃種,這已經相當接近于“黃禍”的論調了。他們的論述基礎——種族劃分以及與此相對應的一套價值判斷,同樣也構成了“黃禍論”的根基。因此,“黃禍論”同時也是一種種族主義話語。法國學者塔基耶夫指出,“種族主義從根本上說是不平等的,種族主義體現了生物學確定論,同時也體現理論和實踐的不平等論,自認其基礎是一種新的權威原則,即科學知識的權威”。在這種種族主義視野中,西方壟斷了文明、進步甚至於美,而這些又都立足於所謂的“科學知識”,從而增加了其“權威性”,使得西方理所當然地成為他者模仿和學習的典範。
晚清時期,人種學的知識已為知識份子所熟知。梁啟超在「新史學」“歷史與人種之關係”一節中詳細列舉了人種劃分的諸家說法,並指出“今所通行,則五種之說,所謂黃色種、白色種、棕色種、黑色種、紅色種是也”。人種劃分本來只是生物學上的分類,但是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兩種互相關聯的“知識”卻充滿了種族歧視——一是人種優劣的比較,二是種界競爭的世界觀。對於前一知識,晚清知識界曾極力反駁白種人比黃種人優越的說法。如嚴複反駁道:“今之歐人,動曰天生白種,所以君人者也。嗟乎!此與雲匈奴天之驕子,何以異乎?自不佞觀之,黃種之權雖失,固當有自主之一日。”梁啟超也宣稱,“黃種之聰明材力,堅定耐苦,無一事弱於白種”。他還以日本振興的事實證明這一點,“觀日本之浡興,而知黃種之可用”。
然而,當知識份子試圖證明黃種與白種一樣,優越於其他人種,以此激發國民的自信心時,就不免落入了種族主義的窠臼。如張之洞1904年所撰的「學堂歌」中說:“黃種古,白種強,黑蠢棕微紅種亡。我黃種,徧東方,滿蒙漢人都一樣。”早在1897年,梁啟超「論中國之將強」中就論述過:“夫全地人類,只有五種,白種既已若是,紅種則湮滅將盡,棕、黑兩種,其人蠢而惰,不能治生,不樂作苦,雖芸總猶昔,然行屍走肉,無所取材。然則佃治草昧,澄清全地者,舍我黃人未由也。”如同上文塔基耶夫所指出的那樣,梁啟超還調用“科學”的論據稱,“凡黑色、紅色、棕色之種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與其腦之角度,皆視白人相去懸絕。惟黃之與白,殆不甚遠,故白人所能為之事,黃人無不能者,日本之規肖西法,其明效也”。這些觀點雖然旨在強調黃種與白種一樣高貴,但是其論證方法恰恰蹈襲了白種優越論。
在這些人種優劣的比較之中,實際上已經蘊含了種界競爭的世界觀。梁啟超甚至將種界競爭直接比喻為戰爭,“種戰之大例,自有生以來至於今日,日益以劇”,“今全世界大異之種,泰西人區其別為五焉。彼三種者不足論矣,自此以往,百年之中,實黃種人與白種人玄黃血戰之時也”。梁啟超承認,“夫以黃色種人與白色種人相較,其為優為劣,在今日固有間矣”,但是,他仍寄希望於將來,呼籲中國人“進種改良”,中國、日本、朝鮮、蒙古等國黃色人種聯合起來,“以與白色種人相馳驅于九萬里周徑之戰場,是則二十世紀之所當有事也”。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中所想像的未來世界秩序,也是以種界競爭為基本格局。這篇小說雖未完成,但按作家的構想,結局將是黃白人種之間的對峙:“最後因英、美、荷蘭諸國殖民地虐待黃人問題,幾釀成人種戰爭,歐美各國合縱以謀我,黃種諸國連橫以應之,中國為主盟,協同日本、菲律賓等國,互整軍備。戰端將破裂,匈牙利人出面調停,其事乃解。”“合縱”“連橫”等詞語表明,梁啟超以中國戰國時期的諸雄爭霸去想像世界未來的格局,種界不可避免,種戰一觸即發。
康有為雖然在「大同書」中構想了去除種界的辦法,但卻是以天下人種都變為白人為歸宿。他認為,為實現天下大同,人種膚色最難同化,黃色人種可以通過多曬陽光、改變生活環境等改變膚色,而棕色、黑色人種則通過“移地”和“通種”等辦法“改良人種”,“先變為黃人,再變為白人”,直至“人種大同”。這一異想天開的人種改良設想雖名為“大同”,卻體現了根深蒂固的人種等級和歧視。梁啟超、康有為關於未來世界的想像不過是現存世界的翻版,與西方“黃禍論”及消弭“黃禍”說本質上共用了同一套殖民主義話語。這恰恰說明,如果不從根本上推翻種族主義偏見和殖民主義的世界觀,就無法真正地破除“黃禍論”,知識份子也難逃自我東方化的困境。
晚清知識界逐漸認清“黃禍論”的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的本質,也伴隨著對於上述人種學、種戰世界觀等的檢省。早在1901年初,辜鴻銘在回擊西方的“黃禍論”時,就敏銳地將其與殖民主義聯繫起來。他指出,“德皇的‘黃禍’之夢,實在不過是一個十足的夢魘”,西方的“殖民政策”這個“吃人惡魔”和“現代怪異巨獸”才是“今日世界可怕的現實”。他巧妙地引用德皇“黃禍圖”上的題詞——“請注意,歐洲各民族,要保護你們神聖的精神財富!”,表明這種“殖民政策”才是吞噬歐洲精神財富的罪魁禍首。辜鴻銘還諷刺了赫德的在中國傳播基督教以使歐洲擺脫“黃禍”危險的主張,指出基督教與鴉片一樣,不過是“最好的麻醉劑”,並在“軍國主義瓜分”和“傳播基督教”之外,提出了解決中國問題的第三種方案——正義。
辜鴻銘強調,歐洲人對於“黃禍”的擔憂完全是杞人憂天,遠東文明“不可能對歐洲民族構成潛在威脅”,不過,“歐洲和遠東之間確實有一種文明之爭在進行著”,“這種鬥爭似乎並不是一種黃種文明與白種文明之間的衝突,而更似一種遠東文明與那種可稱之為歐洲中世紀文明之間的衝突”。辜鴻銘希望在華傳教士能把中國文明傳播到歐洲,“打碎其中世紀的文明”,讓歐洲從軍國主義的泥淖中擺脫出來。辜鴻銘否定了種族競爭的世界觀,代之以“文明之爭”,而且他顛倒了西方文明優越、東方文明低劣的論述,歐洲文明不再是其他文明的榜樣,而是尚處於中世紀階段,充滿了野蠻與暴力,需要被拯救,從而瓦解了“黃禍論”的根基。辜鴻銘的這些文章之所以讓許多外國人“感到極不愉快”,除了其嬉笑怒駡的犀利文風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這種文明論上的扭轉了。
同年,孫中山在接受美國『展望』雜誌記者林奇(G. Lynch)採訪時,對於後者提出的中國覺醒“將會釀成真正的‘黃禍’”,孫中山回應說,“中國人本質上是一個愛好和平的而不是好戰的民族”,“產生黃禍的唯一可能會是在工業競爭的形式之中;但在變動了的情況下,生活舒適的程度和工資的比率將會很快上升,因此,無需再把中國勞工廉價輸出到世界其他地方去”。顯然,孫中山熟知美國“黃禍論”的產生主要是由中國勞工輸出問題引起的,所以他才特別提到了工業上的“黃禍”。不過,孫中山後來進一步認識到,“黃禍論”實際上並非基於現實,西方也不會坐視中國工業的崛起,“如果我們稍微表現出要走向這條道路的趨向時,那麼整個歐美資本主義世界就會高嚷著所謂工業的黃禍了。因此,他們的利益首先在於使中國永遠成為工業落後的犧牲品,這也是十分明白和容易理解的”。透過工業上的“黃禍論”,孫中山看到了資本主義世界永恆掠奪的本性。
孫中山指出,當時西方政治上的“黃禍論”往往與瓜分中國的企圖聯繫在一起。它時常為西方瓜分論者所利用,他們以“維持文明之福,防塞黃毒之禍”為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分割支那,隸之為列強殖民之地”。至於保全論者的論調,看上去雖有所不同,但不過是統治中國的另一種方案罷了。孫中山在分析這兩種論調的基礎上,提出了解決中國問題的真正方案,“惟有聽之支那國民,因其勢順其情而自立之,再造一新支那而已”。在以英文撰寫的「中國問題真解」中,孫中山再次強調,西方宣導“黃禍論”者意在瓜分中國,而中國的繁榮和文明,“其利益不僅在於本邦,將旁及於世界”。也就是說,“黃禍畢竟還可以變成黃福”。
無論辜鴻銘還是孫中山,雖然他們的立場很不一樣,但他們都看到了西方殖民主義對於世界的危害。正是這種觀察,在晚清知識界催生了與“黃禍”相對應的“白禍”一詞。陳天華在「獅子吼」第一回的回前詩中寫道:“紅種陵夷黑種休,滔天白禍亞東流;黃人存續爭俄傾,消息從中仔細求。”他認為,黃種人的存亡問題是與反抗“白禍”聯繫在一起的。陳天華的湖南同鄉楊篤生則進一步指出,“白禍之傾注於遠東,以江河兩流系為歸墟,非吸集同洲種族以隄塞之,力薄精殫,終於複絕”。因此,他構想了一種由漢種聯合其他黃種的抵抗形式,“漢種自相吸集,且能提攜滿蒙衛藏使自相吸集,而後能集權于亞洲中央政府以抗禦白禍。夫提攜他族使自相吸集者,決非滿政府之素心也”。楊篤生將滿政府與滿族作了區分,在他設想的聯合中,有滿族卻不以滿政府為中心。
日俄戰爭期間,夏曾佑在為『中外日報』所寫的文章中同樣提及“白禍”:“本報之所驚心動魄者,正以他人已喧傳有‘黃禍’,而吾人尚未識有‘白禍’者。”難能可貴的是,夏曾佑不僅質疑了“黃禍”的說法,而且還對作為其基礎的人種學提出了挑戰。他指出,既然有“黃禍”一語,那麼照此類推就會有“黑禍”“盎格魯-撒遜禍”等說法,“推其意,一似有一族,即有一禍,其禍之數與生物種類之數等,而萬物非並於一種不可矣。此等學說,實今之治生物學者導之使然”。他觀察到,“黃禍之說,則已於吾人有切膚之災矣”,中國因為幅員遼闊和人口眾多,已成為西方人口中“黃禍”的主要所指。因此,“黃禍論”乃是“白禍”的一個組成部分,即西方在軍事、經濟侵略之外所施加的思想上的箝制。這與同一時期日本思想家岡倉天心在英文著作中對“黃禍論”的反駁有異曲同工之處,“這種‘黃禍論’的喊叫在中國人聽來必定是可笑的,中國人自始至終奉行的都是非抵抗政策,甚至現在仍在遭受‘白禍’(White Disaster)的劇痛”。
正是在日俄戰爭期間,中國知識份子對西方“黃禍論”的認知有了進一步的深入。上文所述的“黃禍論”的基礎——人種劃分及種界競爭的世界觀此時都開始鬆動。隨著立憲派和革命派圍繞著“排滿”這一中心問題展開論爭,“種”的劃分重新成為一個問題。立憲派往往以滿漢同“種”否定種族革命,而革命派則從“族”的角度出發力倡排滿。比如,梁啟超反對仇視滿人:“我漢人之真愛國而有特識者,則斷未有仇視滿人者也。何也?以日本之異國,我猶以同種同文之故,引而親之,而何有于滿洲?”對此,章太炎在「正仇滿論」中反駁道:“夫自族民言之,則滿日皆為黃種,而日為同族,滿非同族。……然則日親滿疏可知矣。雖然,以獨立自主言,則雖以日本宰製吾土,而猶不欲降心相從,何有于滿洲?”章太炎認為滿漢同種不同族,自然可以反抗;此外,他還強調,即使是同族的侵略,也在反抗之列。這實際上是以民族“獨立自主”這一新的標準挑戰了以種族為根基的政治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