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2:修罗战场》的结尾又描绘了一个令人向往的江南,苏杭的宁静秀美,彻底逃离尔虞我诈的京城。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桃花源般的理想,无论是辽东的后金,还是山东的荡寇,等他们打下来时,什么锦衣卫,什么画师,官妓,神医,督军,东林党,柳如是……都不过是乱世里一缕烟尘。
当沈炼心神俱灭,一战求死时,他喊出了内心的不甘——凭什么小人物就要这样被随随便便牺牲。讽刺的是,登基后的崇祯又把他这枚弃卒捡了回来,降级续用,重新安插回了体制内,也没有再去追杀杨幂饰演的北斋先生。导演路阳有心把全片中所有人物都复杂化,不设忠奸,不定善恶,行事只为效用。全片中大概只有北斋(妙玄)算是彻底的傻白甜,几无心机,这倒也符合她东林遗孤、乱世瘦马的身份设定。也正因为这个人物的单纯,才显出世道的险恶,连倾心的王爷(皇上)都靠不住,她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这个人物虽然单薄,但对全片的发展很重要,正因为有了女画师,才带出了黑色电影式的主线,她不仅牵涉到了篡权级的巨大阴谋,还推动了沈炼的转变,从特务系统的小爬虫,到点燃一丝未泯的良心,杀人烧库,彻底卷入到宫闱“大事件”的漩涡里。
武侠片里套入悬疑断案,政治斗争,乃至触及皇权夺位的大阴谋,早在古龙笔下的《陆小凤》中就已尝试,可谓是江湖窥伺庙堂的野史笔记。没有门派之争,也没有武功秘籍,《绣春刀》如今也被看作是一部“非典型”的武侠片,笔墨更多地落在了政治斗争和儿女情长上。这其实也能上溯到武侠世界里更早的古意了——侯孝贤拍《侠客聂隐娘》,复原武侠鼻祖的唐传奇,不也正是政治与爱情的纠葛嘛。巧合的是《聂》也是张震主演,在那里是大权在握的藩主,在这儿则是个小小的锦衣卫,连侠客、刺客都轮不上,一不小心就跌落到命运的“修罗场”。
难能可贵的是,沈炼身上仍然具备着侠义的潜质,在这两部中有个清晰的触发痕迹。《修罗战场》里为救北斋,锄强扶弱,可谓“侠”;《绣春刀》里与卢剑星、靳一川的兄弟情,可谓“义”,而这种同袍义气,则是从逼死殷澄到搭救裴纶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借北斋的说法,脱去那身飞鱼服,不再是“大人”的沈炼,还是很有希望成为以武犯禁的侠客的。然而沈炼在体制内呆得太久了,还是个子承父业的“锦二代”,怎会轻易放弃这条“小旗-总旗-百户-千户”的晋升之路,他没有放走苦苦哀求的下属,只是为了保住饭碗,让他反抗体制,不忠不孝,必须有充分的理由。第二场抓捕戏正是为了这个转变精心准备的,之前已用北斋的画作和邂逅做了铺垫,用沈的内心世界来呼应,通过画中力战大公鸡的蝈蝈,感慨自己的孤弱和不甘,这还嫌不够充分,又添上了强奸未遂,呈报威胁和失手错杀,才把沈炼拉上了“贼船”,算是完成了动机的构建。
雷佳音饰演的裴纶身上,也能看到类似的转变,同样是手上沾满鲜血的锦衣卫,非得到自己生死转瞬才得以觉醒。相比之下,千户陆文昭就显得更主动,结局也更可悲,张译小心翼翼地拿捏这个全片中内心最复杂,层次最丰富的人物,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心态下任意切换。陆文昭既是官僚体制下的中层,同时又有着绿林背景(戚家军血脉),表面上对阉党阿谀谄媚,私底下又另找靠山,这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觉悟,“得换一种活法”。片中并未点明陆与东林党有多少瓜葛,他押宝信王也并非毫无廉耻的实用主义,毕竟天启的昏庸,魏阉的猖狂就在眼前,“谁也救不了这个世道”,唯信王看上去还有些明君的希望,用非常手段推其上位,也算是个需要胆识的政治投资,风险不亚于东林党里的那些死谏文人。
为此,陆甘愿放弃江湖豪杰最看重的“义”(正好与沈炼相反),谁都不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对于有救命之恩的沈炼,他前半程里一直多加维护;但当局势与阴谋夺位的机密相冲突时,陆文昭也只能牺牲沈炼了。然而政治的无情充满了讽刺,这个机关算尽的千户大人,押对了宝,却看错了人,前脚还在劝信王不要心慈手软,转眼自己也成了用完即弃的棋子(勉强算是比卒强一点的车马吧),终究也逃不出小人物的“修罗场”。导演似乎也对这个人物留有同情,把全片中最凄美的一段爱情也留给了张译,师兄妹在最后的诀别中流露了心事,辛芷蕾的那个眼神,足以秒杀大幂幂的所有出镜了。所以此处为啥不是“过河拆桥”,在观影时的大疑问,回过头想想也并不难理解,皇上若真要你的命,几座桥都拦不住。
近年来由于民间明史的意外走红,东林党的“忠良”光环也因“党争”而被抹得所剩无几了,甚至还有人借此给臭名昭著的魏忠贤翻案。东林党人作为明末重要的政治势力,对“君道非天道”的诉求,的确不能简单的归结为“好人”,但在基本的人格品行上,无疑要比阉党更符合传统道德观,在《绣春刀2》中已被打压得式微,只在殷澄和北斋的话语中捎带提及,并没有正式登场,也不知参与了多少信王的计划。少了文人集团的制衡,东厂锦衣卫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清除异己,因言获罪的压抑氛围,把大明朝整成了黑暗压抑的“这个世道”。一本“无常簿”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凌云铠和裴纶这俩老油条,把风闻言事,断章取义的手段玩得炉火纯青,别说是静海和尚这种普通人,就连下属同僚,一旦上榜也逃不出诏狱的屈打成招。
《绣春刀2》的文戏里,最让人不寒而栗的当属这两段,文字狱的恐怖可见一斑,“明亡于厂卫”所言不虚。而在魏忠贤眼里,这些人不过是干脏活的小卒,九千岁要玩转的是整个朝廷和皇上,史书记载天启病危时,他曾想阻止信王觐见,电影里他更是低估了这个小王爷,等到新皇登基,大统已定时,才发现金銮殿里的心腹已被换了干净。刘端端身为一名新人,敢与金士杰对手不怵场,已是非常难得,还能演出崇祯的阴狠和多疑,从而让全片的立意超越了传统的忠奸观,颇有些《雍正剑侠传》的喻世色彩。17岁登基的朱由检不再追杀北斋,或许还真是内心的一丝不忍,毕竟大局已定,妹子也算是带走了逃避权斗,寄情山林的一点理想;但不杀沈炼,除了主角光环(毕竟这是前传),更多的还是良材为我所用的政治考虑。《绣春刀》里崇祯朝韩爌(旷)吼了一句:“你要让朕无人可用吗!”清除阉党,钳制东林党人,他还需要这群干脏活的“特工”,这本就是帝王的权谋之术,至于他是否真能平衡好内外廷,平定了匪乱,阻挡了后金,历史已经给出答案了。
如果只谈权术,《绣春刀2》肯定比不上《大明王朝1566》这类正剧,好在还有大量的武侠电影元素,动作戏也下了功夫。服装上的考究,体现在材质纹饰上的协调统一;而造型上的漫画化,则更多的靠鲜明、多样的兵器,这种混搭构思在上一部中就已形成,不同身份性格的角色,使用不同的兵器,形制和招法的变化,从丁修的苗刀,靳一川的双燕,发展到这一部里的狼牙棒和流星锤,对阵起来别有韵味。港式武侠原本就从日式剑戟片吸取养分,《绣春刀》的拔刀术和阴手刀法让人想起了《浪客剑心》,亮相走位,一静一动,拍出来很好看,不仅有构图的美感,还有节奏的美感。很难得路阳这种年纪的导演,能掌握得如此成熟,在分镜和剪辑上也处理得干脆利落,沈炼与丁师父的前后两场对决,火烧案牍库的软硬兵刃大战,已具体到了招式和战法的层面,非常贴近武侠小说和漫画的境界。
其实这些年武侠片的趋势里,程小东那种满天乱飞的飘逸感早已不流行(不如去看奇幻仙侠),既然是人,还是不违反物理规律的硬桥硬马更合逻辑。写实,这也是《绣春刀》诞生就获赞的原因之一,威亚和替身总还是需要,但尽量不那么明显,锦衣卫也好,边军也罢,都只是会武术的普通人类,上蹿下跳得借力,破门拆墙靠工具。而这种“术”层面上的写实感,也凸显了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的宿命,悲壮、无力……一如丁白缨砍崩了的刀刃,任你技法再高,最后也只能硬抗脱力,仿佛预示着大明朝的江山,纵然有袁崇焕,有孙传庭,也仅剩下十几年的苟延残喘。
文| 董铭 本文刊载于20170728《北京青年报》B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