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警方证实又一起误入传销后死亡案件;7月10日到13日,张超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跨越
王海英(化名)瘫在床上,以泪洗面。她饭也不做了,小儿子被带动得一起哭。只有丈夫在亲戚帮助下操持生活,并继续追问大儿子的死亡真相。
张超母亲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儿子的死亡让她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 图/财新记者 杨一凡
大儿子名叫张超,1992年10月16日生,2016年毕业于内蒙古科技大学,土木工程专业。2017年7月14日清晨,天津市西青区警方接到报案称,在张家窝镇灵泉北里南侧附近小路上发现一具男尸。经警方调查,死者是张超。
死前三天,张超刚离开山东菏泽郓城县的家来到天津。此后,他被一则面试通知骗入传销组织。这是继东北大学毕业生李文星误入传销组织死亡案引爆舆论后,天津警方证实的另一起几乎相同的案件。张超与李文星都进入了位于天津静海的传销窝点,尸体被发现时间都是7月14日,前者是早晨7点,后者是下午18时55分。
天津市西青区张家窝镇,张超尸体被发现的地点。 图/财新记者 陈玮曦
标红圈处为张超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上方道路是连通静海和天津南站的必经之路。 图/财新记者 陈玮曦
李文星尸体发现时已经高度腐烂,死亡时间等细节尚未确定。张超的案情则清晰得多。8月7日,天津西青警方发布通报称,7月10日张超到达天津后误入静海区的传销组织,13日当晚,传销人员雇佣司机开车将他送往天津站让其回家,途中发现病情严重,将其弃于案发地。
8月7日,在山东郓城西张楼村,财新记者见到了张超的母亲等亲属。他们情绪悲伤,表示无法接受警方所说的中暑死亡的原因。
据亲属回忆,张超身高1.83米,体重80多公斤,此前有一年在工地工作的经验。王海英说,就在7月9日,她的孩子还冒着大太阳,帮她在地里堆了一天肥。
死亡倒计时
张超的父母都是普通农民,年过五旬的他们在农闲时打打零工,以贴补家用。张超毕业后,曾在昆明一家路桥建筑单位工作,时常住在建筑工地。一年后,为了照顾父母,张超决定把工作换到山东,并打算找一份建筑设计的工作。
家人回忆,张超回家休息了一个多星期,期间用手机软件把简历投给了一家位于山东烟台,简称“烟建”的公司。对方很快发来答复,一口答应他的“试用期4000,转正6000,五险一金”的薪资要求,但称在天津有项目,需要去天津面试。
张超所购的从郓城出发开往天津的的K2386次列车。 图/财新记者 杨一凡
7月10日上午7点57分,张超坐上了郓城出发的K2386次列车,下午15点15分,到达天津站。王海英回忆,从到达天津开始,张超与家人一直保持联系。
7月10日刚到天津时,张超立刻给王海英打电话报平安,并用手机短信给父亲发了面试地点的路线:“坐地铁3号线到周邓纪念馆车在坐588到苏宁电器下车”(原文如此)。
10日晚上,王海英给张超打电话问面试情况。张超回答还没面试,已经和对方公司的人接上头,但因为负责人在和别人喝酒,没时间接见他,他自己找了个旅馆先住下了。
11日,家人与张超通了三次电话。一早,父亲给他打去电话,张超回答在宾馆里,还没出发去面试。中午12点,王海英又打去电话,询问面试情况,张超的回答已经开始有些语焉不详。
事后,王海英才意识到这通电话不寻常。“我问他啥他就说啥,他一点都不主动说他那边的情况。跟早上他爸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语气不一样,那时候他还在旅馆里,可能没被控制,我下午给他打电话,他的语气也不能是说紧张,但是也不是平时那样。”
在11日下午,从工厂干完活回家后,王海英又给张超打了一个电话。“这次打电话他没接,停了一停给回过来的,我问他你怎么没接呀,他说正在洗澡呢,我问住得啥样?他说住的板房,但是有空调。”
“我也没多想,我就说活累吗?他说,反正就是上下两个屋,上去下来的,我就想,他盖楼不就上去下来的。我说,你才去,等你熬一熬资格老了就好了。他说,干俺这行的都是这样,人家项目经理还到处跑哩。他还说,妈妈你就放心吧,停两天要是不行俺就回去了。他说了这,我也没上(山东方言,意为“往”)歪处想哎。”
12日一整天,王海英没有给张超打电话。
13日晚上,王海英感觉有点不放心,“反正觉得是个心事”,就在晚上七八点钟给张超打电话。电话没接通,停了一会张超回了个信息,称“正在跟项目主任一块吃饭”。“我就想孩子也忙,打扰他咋,收拾收拾就睡了。”
按警方通报,14日早上王海英起床时,或许已经和张超阴阳两隔。但老两口直到傍晚才知道这一消息。王海英回忆,“一天挺忙,下了班,我觉得我还得给孩子打个电话,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他爸爸又给他打电话,停了一会接了,派出所接的,说我们孩子遇害了。”
据亲属转述西青公安分局张家窝派出所的描述称,在西青区张家窝镇,一个环卫工人早晨打扫卫生时在路边发现了张超的尸体。与派出所通完电话,张超父母还不肯相信,拿着对方发来的派出所地址去乡镇派出所核实,发现确有此地。同时,张家窝派出所也给乡镇打去电话以核实张超的身份。
被扔下车之前
7月14日晚,张超父母连夜坐火车赶到天津,到达已经是15日早晨。到了派出所后,他们拿到了张超的电脑、手机、钱包、银行卡、身份证、手表、脖子上贴身挂的吊坠……“孩子的东西啥也没少,就现金没有了,都在身边撇着。”王海英哭着说。
张超在派出所旁边的一条街被发现。王海英说,尸体所在地前后都有监控。警察根据监控辨认出了车牌号,在15日就告诉张超父母,找到了“抛尸”的两个人,16日又反馈称,总共抓了四个人。“有两个是联系他的,有一个是幕后操作的,还有一个是‘抛尸’的人。”
8月8日,财新记者按照张超家人描述找到了抛尸地点附近。那是一条马路旁的人行道,上面种着一排树。财新记者看到,距小路口的第九棵树和第十棵树之间,路面上遗留有疑似标记尸体位置的红色记号。
抛尸地点据天津南站只有约两公里。财新记者根据从静海向北行至西青去再到天津南站的路线推断,嫌疑人疑似乘坐车辆在道路旁张家窝综合服务中心南侧路口停下,向西拐进约五十米,把张超抛至张家窝综合服务中心南侧的一个燃气管道箱下。
据一位居住在附近的出租车司机回忆,7月14日凌晨零点到一点间,他开车回家时,即发现有人趴在此处。这一说法得到了张超家属的印证。家属称,在警察局看到了张超被抛下车时的监控录像,时间显示为7月14日凌晨。
居住在事发地西侧一小区的多位居民回忆,7月14日早晨五点余,小区一位老人遛弯时发现尸体,“一摸嘴,没气了,再看也没有喝酒”,于是报警。随后警察到达处理,“忙到傍晚”。据其描述,尸体当时伏在树根下,“看着块头不小”,他身旁还有一个黑色的包和行李箱,“当时搜查兜里啥都没有”。
根据西青警方通报,7月13日当晚,抛弃张超的是山东德州武城县的24岁女子王某某和山西忻州的21岁男子刘某某,两人均为传销人员。他们雇用55岁黑龙江男子祖某某夫妇开车,共同将张超送往天津站让其回家,途中发现病情严重,将其弃于案发地。7月15日,公安机关以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将犯罪嫌疑人祖某某、刘某某、王某某依法刑事拘留。
7月10日到13日的四天,张超怎样跨越了生死鸿沟?目前,家属尚未接到尸检报告,但警方通报中提到了初步调查结果:张超死前被发现有中暑症状,并服用藿香正气水等药物,但病情并未好转。
张超所有家属都表示,无法认同这个说法。“俺的孩子太冤了,很健壮很壮实的孩子,在外面上学这么多年,从没生过病住过院,才三天,怎么折磨俺能把俺折磨到死亡的程度啊?”张超的小姨说。
张超生前毕业证、学位证,以及入党积极分子、学生干部等材料。 图/财新记者 杨一凡
家属们摆出了张超生前毕业证、学位证,以及入党积极分子、学生干部等材料,证明这是个积极健康的孩子。一张献血证被强调多次,上面显示2012年10月18日,张超在包头市中心血站献血400毫升。
张超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财新记者采访到了数个从天津静海传销窝点成功逃脱的人士,试图进行模糊的还原。
“雇车送张超的王某某和刘某某就是传销组织的头目或者领导。”北方籍的逃脱者艾欣(化名)告诉财新记者。他的说法获得了多个信源的印证。“因为在传销组织里,只有领导和去了很久的老板才会坐车送人走。”
什么情况下人会被送走?“一般来说,就是有先天疾病的,传染病的,或者亲属通过警察找的,如果是极端情况,那就是情况很危急的,因为传销组织的领导也怕弄出人命,所以要赶在出事之前送走。”艾欣说,他曾经陷入的窝点,此前也曾送走过两个人,不过是因为家人在天津报警。
艾欣分析,传销人员抛弃张超在大街上,尤其靠近派出所,可能是想让张超获得救援,但可惜张超情况太严重。“在传销组织里,我没听说过有谁病了能被送去医院。”他说。
据他推断,张超在死前最后一刻依然受到传销人员控制。“张超不可能是逃出来了再犯病,逃出来的一般会想办法第一时间告诉家人,他手机就在身边,不可能不联系,而且生了病,也会坐车往医院方向走。”
寒门之痛
7月15日,在天津市人民医院,王海英夫妇见到了张超的尸体。16日,夫妇二人回到郓城。18日,张超父亲和亲属返回天津处理验尸事宜。7月19日,张超的尸体在天津火化。
“一米八的孩子,火化前俺舅从头到脚摸一遍,他说‘俺小孩子从头到脚摸一遍,这辈子俺儿就摸不着了’。”张超表姐杨洋(化名)说。
尸体火化后,父亲用一个单肩旅行包装着张超的骨灰回家。依当地习俗,没结婚就去世的男子,如上有父母下有弟兄,死后不能进家门或进祖坟。到家之前,提前得到消息的亲戚们在张家的玉米地里挖好了坟,准备好了棺材和祭品。下了火车,张父直奔玉米地,把骨灰放到棺材里。
“俺舅抱着装骨灰的小盒子说‘这是儿,一米八多化了个这,这是儿啊’。一辈子的缘分就这样就完了,从那天走了再回来连家都没进,就扔地里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杨洋哭了起来。
张超家的院子。 图/财新记者 杨一凡
张超生前卧室。 图/财新记者 杨一凡
张超家有三间房,新修的大门上写有“祥光照福门”几个字,房屋外墙用水泥抹平。进门后,房屋新刷了墙面,装了吊顶,主屋铺上了塑料做的仿瓷砖。与洁白的墙面形成对比的,是简陋的家具,摆在主屋的沙发已斑驳不堪,隐约可辨识出一点皮面,扶手处的皮套和海绵已经剥落,露出了木质的扶手骨架。家里除了冰箱之外的极少数电器,都是26年前张超父母结婚时购置。
这个家最光鲜的部分,有许多是张超毕业短短一年内,用自己所学的房屋建筑的知识和省下的工资装扮的。表姐杨洋说,大学毕业后,家里出了一些积蓄,在张超的指挥下改造了多年的旧房子,做吊顶是为了遮住没有楼板的老房子主梁,显得不那么寒酸。
“他估计也有想法,以后要是领个女朋友回家住,家里不能太寒酸。只是咱也是寒门出的学子,从小家里一分钱掰成两部分花,咱们这里彩礼也重,说实话现在该是花钱的时候了。”杨洋说。
亲属们认为,这是张超着急找一份离家近的工作的原因。“他父母也50多岁了,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没有大本事,不做生意也不做买卖,但是娶媳妇得盖楼,所以张超就想挣钱,给父母减轻一些压力。”张超的小姨说。
“小孩子很老实,不是那种打架斗殴的那种人,从没给社会带来过危害。以前我们都只觉得传销骗钱,现在从俺弟弟出事之后,才知道传销现在猖狂得敢害命。我就说,现在我弟弟已经没了,但还有小孩子还得找工作,一定要严惩这些罪犯,不能让传销这么猖狂。”杨洋说。
张超出事后,西张楼村村民情绪都紧绷了起来。财新记者走访得知,村民对传销已充满戒备,许多在家留守的老人开始频繁联系在外打工的子女,告诫他们保持谨慎,被骗进传销“那就毁了”。
一个多月来,王海英不允许放暑假在家的小儿子离开她视线一步。一提起遇害的大儿子,母子俩就哭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