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01
我们都听过三人成虎的故事。一个人在背后说假话,国君未必会相信,但一群人说假话,国君就很可能相信了。国君为什么会相信呢?一是因为谎言多了,就能以假乱真;二就在于当一个人被一群人中伤,这群人就是一股压力,而那个人,也是一种对国君的压力。一个平庸的人、四处讨好的人很少会被群起而攻之,一个触动了一群人利益的人,才会引起攻讦,而有这种气魄和能力的人,自己也会聚集起一批拥护者,这对国君而言,不见得是好事。
但我姑且只就第一层含义展开。蔡康永感慨,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谈美德成为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美德如此,真话又何尝不是呢?从语言诞生那一天开始,语言的真实与虚伪就是一个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真实是一件看上去容易做起来困难的事情,即便在我们的私密空间,比如家庭、比如我们自己的卧室;即便我们与最亲密的人交谈,我们也会撒谎,无论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本质上都是谎言。甚至我们会自己对自己说谎,亲人临危,我们告诉自己,她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真否?假否?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很难脱离与社会中纷纷繁繁的关系而活。但我们内心其实是有一套自我保护和逐利机制的,除了纯粹的不被世俗所桎梏的自然人,我们进入每一个环境,都会判断讲什么话有利于实践自己的动机,什么话能够相对保护自己。这个环境,包括大学。
故事本质上也是谎言,尽管文以载道的故事喜欢用谎言影射现实。在故事中,你并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因为一开始我就声明了我有说谎的权利,在故事的环境里。但你也许多多少少会有共鸣,比如我写这所奇怪的大学,你也许就感觉:“这不就是咱学校吗?”真否?假否?我不告诉你。
可我毫不避讳,我要用这些故事来面对我们的大学,那些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的谎言。故事是谎言,是对抗谎言的谎言,以期重建我们回归真实的信心。
我曾经在这所奇怪的大学知道一件事情,它可以作为一个习惯谎言的环境真实的写照。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在大一的经历。不少人的学生会经历只会有一年,大一下学期就是离别。离别需要合照,合照需要微笑,彰显其乐融融,体现一年工作对我们的升华。我的同学政治觉悟比较低,在合照的那天,每个人都要说一段和谐的临别感言,其他同学都是有觉悟的人,感谢党感谢老师感谢部员生活充满希望,他偏要特立独行。他说:
“学生会一年下来,我还是没认全大家。”
空气突然安静。
得亏他们部长机灵,回应他:
“你瞎说啥大实话啊,心里有数就好。”
大实话不要瞎说,说真话成为令人面面相觑的事情。
02
一切的一切,从我进入大学那一天,就开始奇怪。
我生活在一所普通的大学,211/985和我没关系,听说这东西以后作废了,要立个新名目,不过估计也和我没关系,我们学校还没进步到那份上。所以,每当互联网刮起一阵211/985的讨论热潮,天之骄子们袒露自己的压力、焦虑、迷茫,我们意外地获得隔岸观火的“局外人”视角,尽管我们不少人都后悔高考不争气,没法去体验那份焦虑。
高考体验不了的喜悦,要用考研去补上。于是,刚刚走进大学,已经有很多同学抱定了考研的主意。添加保研的学长学姐、精打细算专业课成绩、保研要求、潜水考研论坛等,一心考研的尽头,就像郑板桥先生说的:“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同样是托高考的福气,生活在一所普通大学的同学更早懂得“认命”。我们很少再有天之骄子的心态了,也不指望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这些宏图伟愿,都随揉碎的试卷,失落在风中,我们想的是为自己谋一个说得过去的生活,我们按部就班的生活,偶尔发发牢骚,别人笑我们太平凡,我们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奇怪的是,在这样一所充满了认命者的大学,经常会喊出一些看上去颇有希望的口号。在我军训的时候,我参加过一个全体同学都要参加的分享会,分享的是我们的一位老师,他用半玩笑半自豪的口吻说出一句我至今都记得但此前从未讲过的话:“清华北大,XX师范,并称中国三大名校。”XX师范就是我的大学。当时我在看书,听罢,我更专心去看书,因为我意识到多读书的重要性。
大家一团哄笑,也许这就是句玩笑话,我想。但事实证明它不只是玩笑,这天下午到晚上,我的朋友圈被这句话刷屏了,学校有影响力的公众号的底下评论也是一水儿这句话,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叫我们不要刷朋友圈,那天我有点明白了。
后来,我们班的一位男同学进入了校学生会,负责某学校知名公号的内容排版,我经他之口了解到:评论转发公众号的推送是校学生会成员的任务。比较重要的时候,学生领导是要收集能证明你转发评论的截图。大家都不容易。
普通大学有普通大学的乐趣,我生活在一所快乐的大学、一个朝气蓬勃的学院何以为证?这里每天都有喜讯。昨天,通过老师的朋友圈,我知道学院某个活动见报了;今天,通过要求大家参与的临时会议,我感受到校领导对学生的亲切关怀;明天,通过学校公号,我惊喜地发现:学校在大陆大学排行榜中又升了几位。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即便在冬天的北国也洋溢着一股“有希望”了的氛围,慰藉着被雾霾包围的众生。
03
据说我的大学占地面积3800亩,其实里面不少是荒地。但也并非毫无用处,晚上情侣不愁没有地做萤火虫的游戏,一次和女同学聊天,她说北门那儿的草地上有不少用过的避孕套,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她和女同学路过。
在我的大学旁边,生长着一条漂浮着粘稠绿色液体和成堆成堆垃圾的小河,每当天气发热,走在河道边就要捂着鼻子加快脚步。与这条小河遥相呼应的,就是一个名曰绿帽湖的校内死水湖。由于疏于维护,绿帽湖偶尔也会让那些乘兴而来的女同学大失所望,但这并不影响每一次诗歌比赛,绿帽湖都成为重点颂扬对象。对于那些文字而言,湖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份对湖的情怀,对诗情画意的田园牧歌的向往。在抒情的诗歌中,我们想象:明媚的春日,刘三好与李铁蛋泛舟湖上,蓝蓝的天空中有翠鸟飞翔。可惜绿帽湖没有船。
在我刚入学那会儿,听说过一些关于绿帽湖的传说,这更让这个雾气缭绕的湖神神秘秘。有位男同学告诉我这里发生过强奸案,受害人的尸体被藏于湖中,从此我望向那湖面,都心生微澜。也有人说这里发生过抢劫,果然,受害人又沉湖了。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绿帽湖里面到底埋藏了多少具尸体?只有把湖抽干了才知道。但学校爱惜这个湖,未来还要在湖中心建立一个国际交流中心,所以绿帽湖干涸的一天还要等待。
04
绿帽湖是我校名胜古迹,为了向它致敬,有一个校级社团取名绿帽社。
我对绿帽湖有一种情怀,所以当时我听到“卖绿帽”这个名字,我就决定报名了。文化人总喜欢藏着掖着,我心里思忖,不就是戴着绿帽去绿帽湖诗情画意吗?我想烟雨朦胧中,这么做一定能够升华我的文学素养,于是没有犹豫。经过两轮面试,我终于知道:这就是卖绿帽的。
“华北雾霾比较重,戴绿帽能够防雾霾,搭配口罩便是五毒不侵,大家要认真传承我们的传统,我不希望你们满载(绿帽)而归。”
于是我两个月没有戴绿帽。
我寻思着,自己刚进社团,屁股还没捂热,主动提退出,就可能不给社长面子。不如我屡次缺席,给他理由开了我,坏人我来当,也算对得起我党牺牲自己、成全集体的优良传统。结果他愣是没开我,这个头衔就这么耗在我身上,一耗就是一个学期。
我想,这样耗不行,我不能给社里添负担,毕竟这个社团是纳入社联的,有综测加分的,我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得了加分的便宜啊!多一个我,社长填成员名单就多浪费一点笔水,我于心何忍?于是我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在学期末的社团总结会议,正式和绿帽社断绝关系。
结果绿帽社没等我开口,要我参与一条短片的录制。
是社团的宣传片,准备放给下一届小孩的,社长高瞻远瞩,早准备早超生。
我心里寻思,社长不容易啊,人来人往,只有他坚持戴绿帽,我一个什么活也不干的,还给他添麻烦。我爸跟我说:“江湖儿女,识得报恩。”他一生都在说胡话,就这句话我服。于是我脸一横,心一热,脑中放起港版《天龙八部》的主题曲,风风火火加入短片的录制中。
似曾相识的问题出现了。在这条宣传短片里,我被问及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觉得加入绿帽社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回想起我在绿帽湖畔发呆的夜晚,嘤嘤鸣鸣的声音从深处传来,我燃起一根火柴,手上的《瓦尔登湖》熊熊燃烧,我知道,它要比我更早知道——绿帽湖下有没有尸体。
05
最后我还是没有离开绿帽社,因为那天晚上,录制宣传片的只有四个人:我、社长、社长舍友,还有给社长戴绿帽的女生。社长感激地握住我的手,钦定我成为下一届的副社长。你说,我能推辞吗?
明星寥寥,窗户没关紧。我问社长,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多忽悠几个学弟学妹进来就好啦。”
社长舒坦地拍拍我的肩,临了,他又语重心长地补上一句:“绿帽社的香火不能断。”
我在绿帽社待了三年,它成为我大学生涯待得最久的一个社团。军训那会儿,纷纷繁繁的社团都来纳新宣传,绿帽社是其中一个。其实我想加入的还是蛮多的,比如辩论队,我就很喜欢。
我想加入辩论队的原因很简单。我这人什么都可以谦虚,就胡扯的能力不谦虚,而且他们队长,在纳新宣讲会上,居然发出一张六个大雄欢迎你(后来听友人解释,那是六个阿松)的图片,我当时就想:这一定是一群神经病。辩论队里都是大雄,谁还敢去?于是我二话不说填了报名表。
但最后我并没有加入辩论队。为什么?因为我面试没过?你觉得可能吗?如果没过我也不告诉你。我可不喜欢斟酌失败感言,因为我并没有多努力。事实上,还没有去面试我就放弃了辩论队的打算,原因很简单——我们学院有一个规定:辩论队和学生会只能二选一。
我纳闷啊,两个都是我满怀热忱想要加入的,怎么就必须二选一了?我问学生会的一位学姐,她不知道,只说按规定办事。我又问辩论队的一位学长,他干脆没搭理我。我好奇啊,越卖关子我就越想知道,于是我立即网购了一本《阿松正传》。
我要送给宣讲的学姐,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个面试至于吗?还贿赂我?”我说我就贿赂你怎么了?你又不是当官的。“我还有两本《阿松正传》未删节版,你要不要?”
“先借我看看?万一你骗我呢?”
我心想,她的思想松动了,毕竟只是大二的学姐,反腐败意识还是不够高,于是我借借她《阿松正传》过目。
结果她拿我的正版去打印了两本。
我对辩论队的内幕依然一无所知。
很多天以后,当我就快要将这件事忘记,《阿松正传》也快被压在书柜最里面了,我在辩论队的朋友告诉了我真相。他知道我是个有趣的人,想将我写进小说,这采访还要点采访费呢,你想通过小说扭曲我践踏我把我阿松化,我能不要点报酬?于是,辩论队的前尘往事作为素材写进我的小说里。
“我们辩论队都不是省心的主儿,你知道的吧?”
“你他妈少废话,进正题。”
“这学生会,说白了,也就是个有学生气的官场,能在学生会混出名堂的,也不让人省心。所以,一般能在辩论队折腾下去的,在学生会,也是一能人。三年前,学生会和辩论队还是一家亲,辩论队是学生会学习部名义下的,辩论队一些成员都是兼顾学生会职务的。比如前学生会副主席。不过,她其实只是辩论队的边缘人,忙着别的事情,大一新生杯打过一场,后面就再也不打了。”
“这和辩论队学生会闹矛盾有什么关系?”
“那一年绿帽杯,咱学院辩论队坐拥三个快枪手,一路杀进决赛。一般进决赛都要通报学院,学院知道了,就会异常重视。就是因为重视,麻烦了。强制每个班出观众还在其次,咱学院一个挂名老师,平时不看辩论,愣是要指定决赛阵容。你猜他排出什么阵容?三个快枪手肯定排除不了,毕竟都是大三的老人了,他愣是把一辩换了,换成那位学生会副主席。”
“她不是很久不打比赛吗?难道她想借这次机会给自己贴金?”
“想多了,那学姐本来只想安心当替补,毕竟输了不用背锅。她也没想到。如果只是这件事,大家沟通几句估计也就过去了,关键是前面的芥蒂,一摞一摞叠起来,那一次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都有什么事?”
“咱学院,一向是哪个项目出成绩,重视哪个项目。三个快枪手刚入校的时候,辩论队成绩不怎么样,撑死绿帽杯八强,所以辩论队长期处于门庭冷落的状态,也没有综测加分。但是呢,如果学院要宣传什么事情,比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比如XX讲话精神,却又惦记着辩论队,要辩论队打表演赛。换做你是领队,别人二话不说塞个包袱给你,你怎么想?”
“所以就闹起来了?”
“可不。辩论队没给那老师面子,代价就是以后学院多了个不成文的规定。”
说完这些话,同学把我写进小说了,他的小说名叫《最后的部长》,你说我一个在学生会只干过一年的人,怎么就成了部长?都是拜他所赐。在那本小说里,我和我的一位学生会部长合体,成为小说男主人公“郝学习”。这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社会主义好青年,眼见学生会的种种不公、官僚恶习,决心凭一己之力,荡涤学生会的风气。最终,此人出师未捷身先死,因为长水痘错过了竞选主席的日期。
我说你不能瞎写,将来小说出了问题,你可要负责?他说他就瞎写了,王蒙当年不也是瞎写,编得跟真的一样。他说有本事你也写一本,比比谁写得更瞎。于是,在大二的某个夜晚,当我和往常一样送别外卖小哥后,我将校园拌饭晾在一边,写出一篇短篇小说,就叫《最初的辩手》,以上关于辩论队的内容,都是我从那篇虚构的故事里截取的。
06
大学这四年,我结交了很多狐朋狗友,但因为摊上我,他们都很倒霉。清高的朋友看不上我,嫌我大大的粗俗,我这人也斤斤计较,你看不上我,我就不攀你的高枝,跟我做朋友,就要有同流合污的勇气。
润土就不认同我这点,水往低处流,但人往高处走,怎么能那么没有志气?润土劝我多跟优秀的人来往,自己也能沾点光。脑子实在太蠢,不开窍,至少也能要几张和对方的合照,将来发在朋友圈,或者放到履历里,倍有面子。
我是不是太早放弃自己?润土的话令我陷入沉思。于是,有一段时间,我真的认真和优秀的人交往。我叫忠诚,忠于诚实,我和朋友的交往也秉持这个原则。于是那段时间里,我的朋友圈是这样的:
“某月某日某地,去见咱学院大诗人,他没理我。”
“某月某日某地,去参加北京文学研讨会,在座者中,我的学历最高。”
“某月某日某地,某博导要去绿帽湖钓鱼,我说那里的鱼都死光了,不过说不定你能钓到人。他拂袖而去。”
......
我和优秀的人的交往很快就失败了。
润土是我打乡下就认识的朋友,他在大学有点招人烦,下课爱和老师套近乎,聚餐就喜欢蹭饭吃。一次学院要弄学术论文竞赛,往年面向的都是大三以上的学生,今年破例给大二开放。润土觉得机不可失。
润土想走外国文学和比较文学方向,他做了一个课题,叫《爱情幻梦中的阶级对抗——于连与盖茨比形象分析》。和很多拼命码字渴望认同的青年一样,润土对自己的才华很有自信,但他对自己的背景没把握。
润土一门心思省吃俭用,把多出来的钱用在购书和参加各种比赛的报名费上。他后悔高中没有拼命学习,在高考这一步就把人生落下了,可也许是我太懒,我高中就嫉妒他的努力。他清晨六点来教室,中午不回宿舍,夜晚熄灯才回去,回去关灯后继续挑灯夜战,打死我也做不到,我上课都钓鱼。可他觉得还不够啊,“人家衡中都是精确到分钟的,上厕所和食堂吃饭的时间都有严格规定”,他就是懊悔自己不努力,所以上大学后他绞尽脑汁提升自己的成绩和履历。这次学术论文竞赛,如果能从学院脱颖而出,杀进市里,就有机会在一级刊物发表,在一所平凡的大学里,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可润土还是犯愁。我好言骗他,人教授都是不慕名利的主儿,有的不也是乡下人出身,你怕什么?昨晚我认识的一李教授,还在朋友圈骂官二代呢。
“李教授他叔叔是韩国政要,中韩互助会会长,他当然敢骂,大不了跑路回首尔。”
“隔壁王大爷,我以人格担保他出身在穷乡僻壤。”
“王大爷爱人的爹的老婆是北大中文系博士,你不知道?”
“那刘老师呢?他可是两袖清风。”
“是,两袖清风,多少年了还只是个讲师。”
润土仰望星空,眼睛被风吹地酸酸的。
“阿诚,你知道吗?在我们学院,学生报的论文选题和材料要经过审批,进入初选名单,是要看导师的地位和脸色的。去年外国文学初选名单十个人,有六人出在学院话语权最重的老师名下!其它四人,有一个人是真牛逼,他大一就有论文发在一级期刊了,学院重视他啊,所以无论他的导师是谁,都不妨碍他通过。另外三个呢?两个是李老师门下,还有一个是王大爷的学生,他们两个的分量,我就不多说了。”
润土只要一说起胡话,就停不下来,我懒得拦,由他说去。
“阿诚,我怕啊。我觉得自己牛逼,可别人未必这么想啊。你说,我要是不签上赵老师条线,也就是咱学院外国文学最有地位那老师,我这心就没谱。六个对四个啊,换你你走哪条?”
“我都不走,大不了咱不凑这热闹。”
“你小子倒省心,写了本破小说,还有稿费拿。我不行啊,我必须通过大大小小的比赛证明自己,你以为别的比赛就没这破事?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怕是学术也不是省心的地儿。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不服,我能顶的过谁?还不得任劳任怨,脏事破事一手挑?我跟你说,我以后肯定还是要搞学术,要像那些真正的大师一样,做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可我高考已经输了一步了,我不能再输了,我也再没什么挑剔的资本了。所以现在,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都要做。”
“你要跟赵老师搞好关系?”
“废话!你看这本阎连科的新书,赵老师喜欢,国内没有,我托人从香港弄来的。还有赵老师那公众号,他的最新消息,都是我负责更新的。还有.......你不知道赵老师写的诗多无聊,可他非要把自己的诗发出来,他啊,表面上是学者,心里最想做诗人,于是我就夸他呗、点赞呗,有个同学说,赵老师啊,你不当诗人真是可惜。我就评论一句:啥?赵老师本来就是诗人啊,不信你看百度百科。”
润土跟我说这些,他的神情,让我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禁片,里面的人都吃着屎,喝达官贵人的尿,他们恶心,但他们又被要求去喝,他们为了安慰自己,只能一遍遍灌输,直到让自己相信——喝尿是值得的,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当我见到润土望月亮时的侧脸,银色的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却又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润土昨天还跟爸妈通过电话,他爸妈知道他得奖就很开心。
我想起润土小时候在绿帽湖撒的那泡尿,那时候他还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他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要在花花世界闯出名堂。但现在,在绿帽湖撒尿已成往事,润土倒是能脸不红心不跳,一笔而就绿帽湖的颂歌,在他的笔下,绿帽湖和瓦尔登湖一样美丽。那天,当我在学校官博看到这首颂歌时,我正在厕所,从坑上站起身来,我微微一笑,润土再也不是那个淘气的孩子了。
07
我写的故事不小心火了。
晚上九点,小说发出后,我的朋友圈突然被自己的小说刷屏,非学生会的在转,学生会的也在转,一夜之间,我成为学院的风云人物,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上一个写校园小说的人已经提前毕业了。
“我会不会被请去喝茶?”
我问自己,我是个胆小鬼,我发小说就是骗点击量的,谁想当反体制英雄谁当去,人在江湖,活命要紧。我的舍友让我别担心,他们会记得我。
“阿诚,你放心,等我当老师了,我就给学生传颂你的事迹。”
“老弟,你放心去吧,每年四月四日,哥几个都会想起你的!”
“对,你去自首,也省得我们告发你。”
告发我?我想到我的舍友是一群怂包,却没想到他们非但不助我,还要告发我。
“诸位舍友也是江湖好汉,为何行此不义之举?”
“我们是预备党员,身为预备党员,一不拉帮结派,二不儿女情长,三要奉公守法。不告发你,难不成等老师找上门来啊?侮辱学校,知情不报,按规定,入党要延期一年。阿诚啊,哥哥们都不好做,你大仁大义,既然走上这条不归路,就不要回头啦,等来世,我们再举报你。”
在那一刻,我暗暗下决心,要把他们写进小说里,支配他们的命运,但现在,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出头买单,品味寄人篱下的滋味。
我心中暗道:“自己大好男儿,竟和你们一个宿舍。”嘴上说:“同宿两年,多谢各位舍友的担待。今后,阿诚再也不用麻烦你们关闹铃了。”
话音未落,我的上铺突然发话:
“我看,还不用举报他,小说第一章只说XX师范,没说是具体哪所学校,他骗老师是编故事,老师也找不到把柄。”
其他几位舍友面面相觑。
“算啦,兄弟一场,我还是等你更新吧。”
“可万一老师真的找上门怎么办?”
到时候方面跟老师举报他也不迟!他这人太狡猾,我们想举报,搜索证据也需要时间。在此之前,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才知情不报!”
我像绞刑架被柴火包围的罪犯,突遇天降大雨,不禁松一口气。这天晚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入睡。“不会那么巧吧,真的被查水表?那不是书里网络上才会发生的事?”我越想越害怕,于是暗示自己往好的方向想,唉,大不了叫我删文,删了也好,搏一个反抗未遂的美名,将来学校野史说不定还能记得我。说不定还能就此出名?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辅导员相遇:
“小同学放心,今天只是找你了解情况,你不用太担心。”
辅导员斯斯文文地对我说,我斜眼看他,缓缓点头。
“你上学期是现代汉语和健康教育课不及格,对吧?”
“是。”
“怎么回事?是听课没进入状态,还是有事耽搁了复习?现代汉语有难度,我可以理解,但我健康教育课很好过的呀。”
“是我自己蠢。”
“有吗?我看你挺聪明的,小林还跟我夸过你,会写歌词,会写小说,呵呵,你在朋友圈的议论也很富有独立思考精神嘛。”
“果然被发现了......”我心里想,站在我面前的胖辅导像一个圆鼓鼓的木桶,好像要从天而降把我罩住。
“老师还看我朋友圈?”
“怎么,不可以看吗?呵呵,学生们现在希望老师与时俱进,领导们也建议老师多留心学生生活,所以你们在网络上说的话、做的事,我们都有责任要了解。更何况,你的朋友圈是有声有色,对学院的工作充满关心啊,这我就更要看了。不过,大家都是一家人,什么事不能内部解决。”
“所以呢,老师。你把话说明白些,我文化素养不高,听不懂。”
辅导员圆滚滚的眼睛突然露出凶光,他的两手杵在身后,面色暗沉,不久又强挤出笑容。
“小同学,保持独立思考能力是好的,老师年轻时也喜欢发表看法,但说话既是一个人的权利,也是一个人的责任,话不能乱说,对吧?如果同在一片屋檐,大家都要维持好这个家的形象,对吧?咱学院就是咱的另一个家,咱学院的形象口碑能够越来越好,靠的就是老师同学共同努力、互相帮助。想你,你有什么难处,或者对学院有什么看法,可以向我反映,但如果公开说出去,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就会多想,到时候被外界错怪了咱们,相信你也不希望看到,你说是不?”
我握紧拳头,空气突然静地可怕,教室里的钟滴答滴答,指针仿佛在划过人汗涔涔的后背。辅导员的一身横肉正好能挡住门。
“你别紧张,我这次和你面谈,只是提一个醒。你反映的情况,学院会着手改善,你以后有事先跟我反映,内部解决,别让外人说闲话。老师也难办啊,咱相互体谅体谅。”
“如果我不在网上抨击,学院会抓紧改善?”
“学院一直在改善,但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有耐心。像你这样不了解实情乱发议论,只会给学院、给你自己惹麻烦!你好自为之,这一次就算了,如果还有下次,后果自负。”
辅导员将笑容收敛,他的脸突然暗下来,说话声伴随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仿佛他自己以权威般的姿态走过来,将你逼在墙角。我真想快点逃走,一刻也不想停留,辅导员的话令我后怕,我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密不透风的监控当中,好像有千千万万只咕噜咕噜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更糟糕的是: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就像现在,在这间只有两个人的小教室,我的出路被辅导员支配。
08
我从梦中惊醒。
军训以后,我第一次起那么早,也第一次一起床就很清醒。我的微信更新了一条消息:
“在吗,亲?”
问话者,本院负责学生工作的女老师。
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捂脸的“表情包”,两行热泪停不住。
我想这会是大学四年最惊心动魄的一个上午,也许我会被问责,也许我人生第一次作品不是被网信办删的,也许我要再度回忆高中的检讨书怎么写。但我不想太早接受这次问责,不如我再睡会,睡到上课时间,下课再回他?但我毕竟睡不着了。于是,在2017年4月11日上午9点30分,我在两名党员的陪同下重回旧地,那个我自从离开学生会就没来过的地方。
但我的老师并没有做什么。
我骗她说我反映的是北京某高校的状况,她笑了笑,她告诉我学院尊重言论自由、鼓励创作,叮嘱我注意个人安全,并有意列我为重点发展对象,就由我去上课了。一切好像窗外的天空般宁静,我的舍友无所谓地看着我。
“你一不是入党积极分子,二不是学生会成员,你捣乱老师也管不着,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我有些恍惚,想当年我为了照顾其他同学,让别人先入党,我垫后,一晃一年有余了,还迟迟没有从百度下载入党申请书模板,如今竟因祸得福。我的舍友告诉我,过去被逮着那哥们,傻就傻在忘记自己预备党员的身份,满大街说胡话,还在小说里透露具体校名,告他一个诽谤都绰绰有余。
为了纪念我与老师的顺利会晤,我决定更新故事的下一章。我要好好把我的狐朋狗友写写,好好塑造辛苦在一线的教师队伍和学生干部,只要我的胡话说得越多,就越说明咱学院的开明程度,一个能够容忍胡言乱语的学院,谁说不尊重言论自由?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茨威格的《断头皇后》,还不知道生命中很多事情都已经默默标好价码。我自我意淫为无畏的骑士横冲直撞,幻想碰到一块块铜墙铁壁轰轰烈烈干一场。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敌人在哪里。
09
“部长,我太想为同学服务了。”
每年换届选举,象牙塔内都洋溢着进步的气息。即便在澡堂里,光着屁股蛋子的学生们也互相试探,比比谁更想进步。
想做部长而不得的人,在奇怪的大学并不少见。我们宿舍党性极强,一门心思求进步,自然也不缺这种人。要说高风亮节,我的舍友都不如我,我壮士断腕,毅然把入党和留任学生会的名额让给别人,但他们在竞争时,也做得足够好了,没有机会,他们给对手创造机会。
经常在网上听人说,学生会选举有黑幕,有权钱交易,作为大一干事和见证了换届选举的人,我可以以我的名义担保:胡说!不就是老部长、副部和他的朋友打声招呼吗?大家平时关心学生会的发展,相互多交流,怎么就成了权钱交易?
我的一位舍友,他不认可我的想法,他当时气在心头,又多吃了几口雾霾,这人啊,雾霾吃多了就迷迷糊糊,净瞎说。那天他连副部都没选上,回去就和我说:
“那个人走关系了!他跟部长暗示,部长要竞选主席,不想招惹流言,没理他,他就私下通过朋友,和潜在投票人一个个打招呼!”
“小林,这我可得批评你了,竞选不上没事,你可别恶意揣测啊。这换届选举公平公开公正,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说话要讲证据。”
“阿诚,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是个人都知道学生会下任部长副部都是部长钦定的,物色好人选,再给其它部部长交个底,你要我帮你选哪个,我又回报你选哪个,大家意思意思,再拉拢下同年级的投票人,那被钦定者当选就是八九不离十,除非那人人品太差,太招人恨。什么选举?走个形式罢了。”
“证据呢?说话讲证据。”
我就知道舍友拿不出证据,他平时看地摊报纸太多,凡事都往内幕想,我心里寻思,他没选上就对了,他没选上,恰恰说明我们学院选拔机制合理。但我不能当面跟他说,他在气头上,所以我就骗他:
“你当上部长,也就是给领导和老师跑腿的,一堆破事要你管,耽误你时间耽误你学习,你要提高阅历还不如去混社会,你要社交,你怎么不把妹?还是说,你喜欢管小孩?隔壁王大婶日理万机,她家熊孩子正缺人管,你去不去?”
“阿诚,我知道你对学生会有意见。”
“有吗?”
“还说没有,就你那破小说,把学生会黑地跟煤球一样,合着学生会没好人了?”
“你话别说地太早,我后面可留着反转。我黑学生会?学生会没好人?我朋友会在里面混,我就指望着蹭他饭,我要真是黑,也得等他走了再黑。我说,一所非211/985的学校,你指望学生会多金贵?学生会你混得再好、职位再高,出门左转公交车,照样收你两块钱。瞧得起你的还是瞧得起,瞧不起继续瞧不起。”
“去地铁站的公交不是一块钱吗?合着一进一出,还涨价了?”
“可不。你现在走出学校看看,如果不是清北复交级别,拿学生会充大爷,别人还低看你一眼。你别瞪我,要说理,你找朱主席”(河南工业大学“主席门”事件当事人 )或者武汉大学那哥们说去。国内大学的学生会就是尴尬,在里面拼命干的结果无非两种——一种,你感动了领导,混到加分奖学金甚至保研。另一种呢,你感动了自己,天天觉得自己最忙,可怎么就没人理解呢?得,你就意淫自己是XX院海瑞、XX院李达康了。你也别不服,我一部长朋友还一肚子苦水,外头疯传学生会公款吃喝、挪用经费,他就跟我抱怨,他说,我的天,每次都是我倒贴,我还想公款吃喝咯,谁给钱?上头抠地跟《围城》那李梅亭似的,我还想要钱呢,可你敢要?你要你就是利益熏心。”
我的舍友听我长篇大论似的感慨,顿时知道自己觉悟低了,他灰溜溜地补充一句:
“这学生会干事,就是帮领导干活,给学生添乱;这学生会部长呢,还是帮领导干活,更多的活,给干事补锅。级别再高,都是干活的命。”
我激动地握住舍友的双手。
“嚯,你小子觉悟了。我看,果然还是咱选举制度好,不把你淘汰,你也没这份觉悟。”
他看着我,又望向天花板,他已经忘记刚刚为什么失落,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们看对方的眼神何其相似,我们都在心疼一个傻子。
这是一所虚构的大学,请不要对号入座,我还指望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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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话题
你在大学遇到过什么怪事?
文字 | 宗城
图片 | 豆瓣
编辑 | 吴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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