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先生当选美国总统前后,我见过两种对立的说法。
一种认为,川先生竞选时经常政治不正确,依然当选,是因为政治正确已经祸害了美国。
另一派则担心,川先生上台,会进一步纵容美国人政治不正确,少数族群又要吃亏了,种族歧视又要抬头了……
听上去似乎都有道理。所以政治正确和政治不正确,哪个才靠谱呢?
中国古代,尤其是知识界,也有政治正确与不正确。在中国读书人那里,王道就是政治正确,霸道就是政治不正确。尧舜禹汤就是政治正确,秦始皇就不太政治正确了。简化来说吧:
所谓王道,就是以道德与仁义为基础,教化百姓,进退揖让。
所谓霸道,就是暴力与法治,让百姓畏服。
——这里多说一句,中国古书里的法,主要指刑法。因为中国古代,商人地位不高,所以民法商法不太严谨——这点不独中国为然,欧洲人的民法和商法,也是11世纪后渐次发展出来的。所以有人说,孔夫子讲礼,其实也不乏这种目的:人与人之间,可以靠礼的规范,起到西方靠民法调解民事行为的作用。
对爱好和平的人而言,当然是王道好,霸道差。
王道嘛,儒家嘛,谦恭礼让,温和有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争不吵,天伦之乐。多好。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西汉也疑似以儒为尊。
然而汉武帝的曾孙子汉宣帝刘病已,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明白人。在民间吃过苦,说话也比较爽直。刘病已的儿子热爱儒家,觉得爸爸不够儒,不够王道。汉宣帝就大怒,说了段千古名言: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我们汉朝自有汉朝的制度国情(好耳熟!),本来就是王道和霸道一起来。纯粹靠道德教化,那哪能行!世俗的儒生不懂时势,老觉得古代好,现在差,简直胡来嘛!
——他这话说得,很是政治不正确,然而却是大实话。
王道和霸道,是得一起来的;世俗许多儒生,确实也太脱离实际。
三国两位最大的人物,曹操与诸葛亮,都是法家。关于法,诸葛亮有过段极妙的论述。
却说当时刘备入蜀,诸葛亮定法纪,很是严酷。法正提出异议,认为应该效法刘邦对秦地父老的做法,约法三章,务求宽和。这也是大多数儒家的思想:对百姓,就应该宽和才对。
诸葛亮说了段意思:
不同情况不同看待。秦朝是法令严苛,大家受不了,于是刘邦用法比较宽。
蜀地刘璋则是一直太弱,法令不严了,所以刘备要对他们严。
从结果来看,此后五十年,蜀地用诸葛亮法度,算是安居乐业。依法治国,严酷些也无所谓。《三国志》如是说:
“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
诸葛亮(与他的继承者们)治国严峻,但无人抱怨,因为他用心持平,劝戒明晰,老百姓也过得好。
这个道理,说到今日的政治正确与政治不正确,也适用。
政治正确,关怀到了少数族群,是所谓平等博爱,很好。
在一些普遍不平等的地方,道理上,需要政治正确,来促进少数族群平等。
但如果这一点矫枉过正过了分,就成了另一种不平等。
政治正确,为求的是:减少社会对非主流群体的偏见。
如果因此上纲上线,造成反向歧视和反迫害,就不大对了——政治正确为的是阻止一方对另一方耍流氓,为的是平等,而不能成为迫害的帮凶。
诸葛亮的说法很漂亮,对一向严惯了的地方,要宽;对一向太宽的地方,要严。一味走到任何一个极端,都要完蛋。
所以,不是政治正确不好,而是一味的政治正确,走了极端,就不好。
就像不是宽仁大爱不好,而是一味宽仁大爱,走了极端,就不好。
一切道理,怎样才能人心悦服?“用心平而劝戒明”,公平,明晰,才对劲。
所以,在政治正确已经过了头的地方,矫正一下,可以破除矫枉过正。
如果在一个本来就政治极为不正确、对少数族群极不友好的地方,还嚷嚷政治不正确?那就是耍流氓了。
比如,在现今的美国,过分强调政治正确,可能让勤劳的白人中产,吃极大的亏(这次大选已经显出他们的不满了)。但如果在1936年的德国,强调政治正确,似乎问题就不大——毕竟在纳粹最横的那会儿,少数族群和弱势群体眼看就要倒霉了。
所以还是汉宣帝和诸葛亮说得对:王道霸道应该相杂,而且不该离开现实状况。理想很美丽,但不能脱离实际;当然反过来,现实很残忍,但一味强调残忍,人类也就和动物无异了。
我们要反对的,不是政治正确和政治不正确,而是闭着眼一门心思冲。
一味走极端,强调一条道走到黑,抛开剂量谈毒性,脱离实际谈宗旨,强调一个套路随时随地都适用,那不是蠢,就是坏了。
——当然我们知道,涉足政治的人,大多不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