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韩非才是真正的战国终结者?为什么不是嬴政、李斯、商鞅、王翦?
很简单,因为如果没有韩非,即便今天统一了,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重新返回到战国的状态。
很多人都知道要“大一统”,但从没有人真正提出过可行的“大一统”的政治蓝图。
比如,儒家的孔子,他的政治理想就是恢复到春秋初期,周朝刚建立的时候,“礼乐征伐从天子出”,他认为那就是最美好的政治图景了。靠谱吗?如果统一了以后再分封出去,不用几年,立马继续战乱。
再比如,道家的老子传统,特别崇尚“小国寡民”的状态,百姓们纷纷结绳纪事,老死不相往来。这种状态在经济发展、人口增长的时代,也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至于纵横家之类的人,压根就不考虑那么宏观的问题。他们只会逞一时的口舌之能,根本拿不出一整套的政治解决方案。
只有韩非可以。
有些人认为韩非是法家,说对也对;但不尽然。
前面讲过,韩非的老师是荀卿荀子,这是儒家传承;而韩非在自己的著作中,阐明过自己的思想来源是黄老,是道家传承;与此二者之外,韩非又特别爱好刑名之术,这算是法家传承。
简而言之,韩非是道、儒、法三家集大成者。他从三家中分别汲取了一部分内容:儒家(荀子)的世界观,法家的方法论,道家的价值观。
首先,是荀子的世界观。
荀子这个人,现在很少有人研究了,但是,大多数知道荀子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特别独树一帜的观点:人性本恶。荀子认为人是自私自利的,都是在追求个人利益的。这个观点,中国传统官方意识形态不是那么的认同,但是民间却很赞同,比如谚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西方的近代哲学和政治学,不论是马基雅维利还是霍布斯,都是从人性本恶这一基本假设出发的;甚至西方经济学的基石,“理性人假设”也是建立在人性自私这一基本前提之上的。
客观的讲,“人性本善”、“舍生取义”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是对理想状态的憧憬;而“人性本恶”、“自私自利”才是赤裸裸的现实,是对客观世界的描述。
韩非从荀子那没学别的,只继承了这一点。
其次,是法家的方法论。
荀子很有意思,提出了性恶论,但是仍然遵循儒家的传统方法,提出用教化的方式来革除人性中恶的部分,从而将每个人都培养成君子。这个方法十分迂腐。我同意,儒家为人处世的准则,对于个人修养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指引,人也确实可以通过接受教育而降低自利倾向;但是,对于当时的君王治理天下来说,这并不是个好方法。战国时代,不是现代,没有什么义务制教育,经济基础也很一般,年成不好的时候,大家就要挨饿。这种情况下,指望老百姓通过接受教育来成为善人是非常不现实的。
韩非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完全摒弃了儒家的方法,转而投向法家:既然个体是自私自利的,那么,通过设置奖励和惩罚机制,来引导个体从事或不从事某个特定行为,不就可以了吗。
刑名之术,相比于儒家的教化,在那个时代,是更为有效的方法论。
最后,是道家的价值观。
老子思想在战国有两个截然迥异的批判性继承者,一个是庄周,一个是韩非。二人都本于老子,但不同的是,庄周着眼于解决个体自由问题(最高追求“逍遥”),而韩非着眼于解决人类整体性发展问题。
老子的最高政治追求是“无为而治”,韩非也同样标榜“无为”。只不过,他是在老子的理论基础上,往前进了一步,将“无为而治”的概念进一步阐述为“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韩非子《解老》)、“君无为,法无不为”。
因此,号称自己是老子传承的韩非,在政治理念上却最终得出了和老子不尽相同的解决方法。黄老的精髓在于“不折腾”,而韩非的精髓在于“多折腾”。这个“多折腾”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真正的施行大一统。这个大一统不仅仅是通过军事手段统一各国的国土和人口,更关键的是意识形态上的大一统,包括政治、文化、经济等诸多方面。从秦始皇灭六国之后的种种政治举措来看,他就是在致力实践韩非的理论:政治上实行严格、强力的中央集权,文化上统一思想、统一语言、焚书坑儒,经济上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恰恰正因为如此,中国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国家,而不是在战国状态下重蹈历史覆辙。(大家可以思考一下欧洲的情况以及欧盟目前所施行的一系列政策)
其二,君主的管理艺术。因为要实现君权的绝对集权,不能给底下人任何篡位的机会(这也是来源于战国时期无数血淋淋的教训),君主要特别重视统治的“术”,同时要确立君权的“势”。说得直白一点,君主管人,要玩权术,要耍阴谋诡计;而且要拉开君主和臣下的距离,让所有人都拜服于君主的权威。马基雅维利在这件事上,提出的看法跟韩非几乎一模一样,他建议君主要学“狮子”和“狐狸”,因为狮子有威严(势),而狐狸很狡猾(术)。所以,在韩非的诉求下,一个好的领导人,应该是行为无常、阴晴不定、和底下人维持一定距离的。
我们姑且将这一整套方案称之为“韩非主义”。
韩非死后一千七百多年,西方有个叫马基雅维利的人,写了一本《君主论》,其中阐述了他对政治问题的看法,后世称之为“马基雅维利主义”。
事实上,马基雅维利和韩非,二人的主张在很多方面都十分类似。比如,都以人性本恶作为整套理论的基础;都十分推崇集权专制;都教育君主要运用各种权术、阴谋……造成的结果也差不多,大一统或者区域性的统一。
但时下很多中国人都知道甚至推崇马基雅维利主义,却对韩非思想知之甚少,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但无论如何,韩非主义对中国后世影响很深远。
在政治实践上,韩非主义最初的践行者秦始皇,就依靠这一整套政治解决方案成功统一了中国,并建立了真正的大一统的国家。我们看后世,可以发现,凡是比较混乱的历史时期,例如两晋、五代,都是韩非主义推行不好的时候;而国力相对强盛的时代,例如汉、唐、明清,也正好都是韩非主义大行其道的时候。
而即便是在当代,韩非主义也有很多践行者,最为成功的就是本朝太祖(请大家自行脑补,在此就不展开了)。
政治之外,韩非主义也有很多应用。比如在企业管理领域,通过制度、奖惩、绩效考核来管理员工,这些很常见、而且被事实证明的有效方法,都与韩非的治国方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做一把手的研究一下韩非,可以明白很多道理;为一把手服务的研究一下韩非,同样也可以明白很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