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和议巩固了秦桧的相位。宋高宗遍视朝野,没有一人比秦桧更懂自己、更会办事,也更契合国家大政方针。
他需要秦桧做一个助手,也做一个打手,压制那些反对和议的人。
朝中顽固的主战派,莫过于张浚。和议签署时,张浚在长沙奉母而居。及至太后南归,群臣都要上章庆贺,张浚也不例外。不过他在札子中,提醒宋高宗安不忘危,对和议不以为然。秦桧有意加害,诬陷张浚仿照朱温在家里盖五凤楼。朱温篡唐,才有后梁,如果属实,当是谋逆大罪。宋高宗派人查看,张浚宅第非常一般,并没有出格的迹象,这事才不了了之。绍兴十五年(1145),张浚再次上章反对和议,认为与金人议和是养痈自祸。这次,秦桧党羽以“强占民田”之名弹劾张浚,终使张浚被贬黜岭南连州。
赵鼎虽不是坚定的主战派,但是作为秦桧的前任,也是对秦桧相位威胁最大的人,秦桧便强加以阻挠和议的罪名,借以打击赵鼎一派。和议签署不久,右谏议大夫罗汝楫即上书,请秋后算账,要求对赵鼎以及好发议论的王庶、曾开、李弥逊进行处罚。赵鼎、王庶已经落职,朝廷又下诏以后永不起用;曾开、李弥逊还在任上,也被卸职。后来赵鼎被贬海南,王庶被贬岭南,不久去世,而曾开、李弥逊从此畅吟林泉,以诗自娱,不问政事。
绍兴二年(1132)的状元张九成,是和议的反对者,早在绍兴八年(1138)就被罢官。绍兴十二年(1142),高僧宗杲称赞他是“无垢禅如神臂弓”,作谒道:“神臂弓一发,透过千重甲。”“神臂弓一发,千重关锁一时开。”此语传到秦桧耳中,认定是攻击和议的言论。诏令宗杲还俗,送衡州编管。张九成因此被贬谪十余年。
秦桧与吕颐浩争权时,援引洛学人士以为羽翼。
但赵鼎醉心洛学,是洛学在政界的代言人,加上洛学最讲“忠义”,民族情结深重,大多反对和议,因此秦桧与洛学渐行渐远。随着和议的签署,秦桧与洛学彻底分道扬镳。这次打击赵鼎,整个洛学界皆受株连,高闶、吕本中、胡寅、刘嵘、曾恬、胡襄、王佐等或被罢官,或被放逐。宋高宗也一改过去扶持洛学的态度,主张学者应各取所长,不可偏执于某一门学术。意识形态让位于现实政治,“复录程颐之学”
成为罪名,一时间洛学界人心惶惶,纷纷离京避祸。洛学遭受南渡后又一次沉重打击。
秦桧要加害的另一位人士是李光。第一次绍兴和议前后,秦桧为了笼络江南士人,推荐李光出任参知政事。李光是会稽人,长期在东南地区为官,深得民心,声望颇高。
秦桧想借李光推动和议,平息反对和议的声音,而李光从减轻人民负担的立场出发,也确实赞同和议。不过,二人很快在收兵权问题上凸显矛盾。
秦桧主张彻底罢黜诸将兵权,而李光认为,朝廷可以主和,但金人狼子野心,江淮防备不可松懈,因此反对弱化军队。另外,二人在用人标准上大相径庭,秦桧援引听话的人,李光推荐文人雅士,因而彻底走向决裂。李光任职仅一年,即罢去参知政事。
秦、李在执政位上共事时间不长,按说即便有矛盾,也不至于不共戴天。但李光性格耿直,政治上不知圆滑,到处说秦桧的不是。李光退居绍兴府,与陆游同乡。陆游在文集中写下小时候的见闻,即李光拜访陆府,与陆游父亲陆宰谈论秦桧之恶的情形:
(李光)时时来访先君,剧谈终日,每言秦氏,必曰咸阳,愤切慨慷,形于色辞。一日平旦来,共饭,谓先君曰:“闻赵相过岭,悲忧出涕。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
李光经常与陆宰一起议论朝政,他们谈论最多的是秦桧求和卖国,每提及此,无不悲愤痛心。
秦桧姓秦,战国时齐、韩、魏三国联合攻秦,秦昭王害怕了,割让三座城池以求退兵,说:“宁亡三城而悔,无危咸阳而悔也。”于是李光便蔑称秦桧为“咸阳”。赵相指赵鼎。
李光在江南的巨大威望和不愿息政噤声,让秦桧感到恐惧。绍兴十一年(1141)十一月,绍兴府发生群众游行事件,反对和议,秦桧怀疑为李光鼓动,将他贬到滕州(今广西藤县)。后来又以李光作诗动摇国论,更贬至海南。
秦桧一方面打压舆论、迫害政敌,平息反对和议的声音,另
一方面任用亲友及唯唯诺诺之徒,以巩固自身权力。
绍兴和议与冤杀岳飞事件中,出力甚多的万俟卨、罗汝楫等都得到提拔。
万俟卨由右谏议大夫拜参知政事,位列执政;罗汝楫由殿中侍御史迁御史中丞。
黄达如知南雄州时,因贪赃枉法遭弹劾,很可能被治罪。有人给他出主意称做一件事可以化解。于是黄达如上书,迎合宋高宗和秦桧,要求惩治和议时的异论者。果然,黄达如不但没有获罪,反而被任命为监察御史,成了皇帝和宰相的鹰犬。
曹泳曾资助过秦桧,后其妹妹嫁给秦桧的儿子秦熺,官至户部侍郎,从而成为秦桧一派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曹冠是秦桧府上的塾师,通过秦桧的关系考中进士,此后走入仕途,荣升高官。
秦桧的亲戚也都沾光,鸡犬升天。
秦桧的岳丈王仲山曾为抚州守臣,王仲山三兄王仲薿为袁州守臣,建炎四年(
1130)金人南侵,王仲山兄弟不战而降,双双献城于金人,因此受到处分。绍兴和议后,王仲山已死,八十多岁的王仲薿给秦桧写信求官,秦桧不但满足了他的请求,还将王家子辈、孙辈都进行了安排。
郑居中是秦桧夫人王氏的姨父,女儿嫁给王仲山之子王㬇为妻,秦桧儿子又娶了郑居中的孙女,两家可谓世代姻亲。郑居中次子郑亿年曾在伪齐任职,归宋后受到秦桧庇护,成为秦党成员。宋高宗还为他安排差事,与万俟卨等人一起负责修建宋徽宗永祐陵。
当然,秦桧重点栽培的还是儿子秦熺。其实秦熺不是他的亲生子。妻子王氏善妒,自己又没有生育,便过继了王㬇庶子,取
名秦熺。秦熺在绍兴和议后进入仕途,先后任秘书郎、秘书少监、
礼部侍郎、翰林学士。绍兴十八年(1148),短短六年时间,即迁知枢密院事。父子二人同列执政,可谓朝堂一大风景。
秦熺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请求避亲,宋高宗还为秦桧开脱:“熺出朕亲除,可谓士人之荣也。”
从宋高宗这句话不难看出,秦桧之所以敢为所欲为,完全是宋高宗纵容的结果。
由于宋高宗的纵容,朝野上下对秦桧争相攀附。绍兴二十四年(1154),秦桧的孙子秦埙参加进士考,礼部省试的主考官魏思逊、汤思退等,认为秦埙参加科考是他们谋求富贵的良机,为此欢呼雀跃:“吾曹可以富贵矣!”
在这样一群人的操作下,秦埙被定为省试第一,排名前列的也大多是秦党子弟。殿试时,有人揭发其省试舞弊,宋高宗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将秦埙调整为第三,状元给了乌江人张孝祥,第二名就是秦府塾师曹冠,同榜进士还有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
陆游也参加了这一榜考试,但在省试中被刷了下来,他自认为是因为喜欢谈论收复中原。
宋高宗并非不知道秦桧之奸,为何还要纵容他呢?
甚至,秦桧任宰相一直到生命最后,老死相位,这在宋朝历史上绝无仅有。难道真的是金国不容许更换宰相?
北宋帝王极力限制相权,避免相权独大,为的是让朝中各方势力处于平衡状态,不至于威胁皇权。
北宋限制相权的方法有二: 一是频繁换相,二是台谏不受宰相管辖,亦不准由宰相举荐。
台谏的另一职责是监督皇权,不能让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以避免决策失误。草拟诏书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知制诰中,运转诏书的通进司、银台司等,也都有监督皇权的职能。
宋神宗推行变法,有意弱化台谏,增强皇帝权威,从而形成了独裁的趋势。
南宋长期处于战时状态,客观上需要提高行政效率,适当集权于一人,所以台谏几乎成了党争的工具。皇权一旦失去监督,就有迅速膨胀的动能。
宋高宗任用秦桧,秦桧排除异己,任用唯唯诺诺之辈,表面上是在张目相权,实际上在为皇权独裁扫清障碍。
秦桧只是宋高宗的代理人而已。
有些事情,宋高宗碍于皇帝身份,不能明说,比如恢复祖宗基业的口号不能不提,但实际上,宋高宗的首要政治任务已经转为内政,转为巩固皇权,这一点就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秦桧善于揣摩皇帝心思,站在前台,君臣演一出双簧,显得十分合适。比如驱逐主战派、杀害岳飞,借秦桧之手,就没有太多心理负担,政治上也可进可退,如果局势失控,还可以拿秦桧当替罪羊。
秦桧的政治对立面很多,洛学在士大夫中有深厚的基础,在民族意识觉醒的背景下,主战派得到老百姓的拥护,秦桧只能勉强收拾局面而已,远远谈不上一手遮天。
如秦桧为孙子秦埙谋功名时,本想让秦埙在平江府参加锁厅试,派亲信找到平江府观察推官萧燧,许诺让他做主考官,萧燧不客气地拒绝了:“初仕敢欺心耶!”直言自己新入仕途,不敢违背良心。不得已,秦埙只好移到秀州参加考试。
高登在古县(今广西永福县西北)当县令,秦桧的父亲曾在此任职,广西经略安抚使要在这里为秦桧父亲建祠,高登抗命:“桧为相亡状,祠不可立。”称秦桧做宰相不称职,不能立祠。
权相之权,来自皇帝授权,离开皇帝,权相什么也不是。
秦桧未死,想让秦熺接替相位,宋高宗却逼迫秦熺致仕。
秦桧刚死,宋高宗就开展了一场“更化”运动,去除秦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