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潘向黎
四月到浙江,游浙东桃花源,至今难忘。微雨刚过,山坡上、田野里,桃花远远近近地开着,那份艳,从眼睛里一直灼到心里,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跟着亮了起来。山路两旁桃花夹道而开,姿态可人,落英缤纷,真让人惊讶:并没有穿过那个“初极狭,才通人”的山洞,怎么就到了世外桃源?
桃花看了许多次,为什么这次念念不忘?因为山野之中的桃花格外好看,带了一股摆脱牢笼、自由自在的迷人气质。忘不了,于是第一次仔细思量了桃花。
在所有花里面,最容易让人起春心、情爱、婚配之联想的,大概就数桃花。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所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诸如此类。桃花的“艳”是从颜色到魂魄,从视觉到心理到文化的,其艳入骨,一艳到底,非常有人间烟火气。但是她同时又兼具避世隐居、天上仙境、长生不老等传奇色彩,所以她的气质带着几分不好捉摸的飘忽。
但是当时在桃花源,我眼中的桃花很单纯,就是春天的象征,就这么鲜艳明亮、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登场了。为什么要诬她轻浮呢?明明只是好看而没有心机。但好看本身就得罪人,“事主”若不“自知有罪”、拼命低调,往往难以自保,所以桃花竟有几分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姑娘,无辜受屈。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来此中来。”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写山中桃花比城中晚开,好像消失了的春天转到山里来了。
为什么桃花开到哪里,春天就在哪里?所有人读了都没有任何疑问,因为所有人心目中桃花都是春天的笑容,看到这个甜美的笑容,当然是看到了春天;而如果某地没有桃花,春天虽然也会到来,但却少了招牌笑容,总是让人有些不习惯。
桃花和水特别有缘。贯休的《上冯使君五首》中有“扣舷得新诗,茶煮桃花水”之句,令爱茶的我格外神往。而“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这是辛弃疾的《生查子·独游雨岩》。
桃花水,多么别致美妙的名字!桃花水,唐代的颜师古是这样解释的:“盖桃方华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花水耳。”是桃花开时的潮汛。在这个意义上,它的另一个别称“桃花汛”不但恰切,而且更加明确。
但是诗词中的“桃花水”是否就是等于生活中的“桃花汛”呢?我认为未必。因为潮汛时的水难免混杂泥沙渣滓,即使不至浑浊不堪,至少也不清澈,观之不够悦目,更加无法以之烹茶,而贯休明明说用“桃花水”烹茶,辛弃疾则说“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桃花水”不但能清晰地照出人影和天空,而且能一眼看到底,可知也是非常清澈。因此,诗中的“桃花水”,当指桃花盛开时节的丰盈而清澈的水,而不是那个时节的汛期或者潮汛本身。
桃花开了,溪水,河水,或者湖水,水面如明亮的镜子一般,映着蓝天白云和一树树桃花,桃花嘻嘻哈哈地追逐着、笑着,有的笑得从树上滑下来,落入水中,于是水中既有了桃花的影和色,也有了真正的桃花的形与质。水上桃花开,水面映桃花,花瓣飘下来,则桃花又在水中,这样的水,除了“桃花水”,还有什么更好的名字?
曾经疑心杜甫是不喜欢桃花的,他不是说“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吗(《漫兴九首》)?他骂柳絮放荡不羁,桃花举止轻佻。后来看到有人解释不是骂桃花,是用柳絮桃花来比喻一时得志的小人,反映的是杜甫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还是想不通:如果真心喜欢桃花,怎么忍心将她来比喻自己憎恨的小人?况且此诗的第一句就是“肠断春江欲尽头”,满满的都是眷恋和不舍,满满的都是惜春之情,全诗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对现实的不满。“轻薄桃花”真的是贬低桃花吗?
其实,杜甫是喜欢桃花的,他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有这样的喃喃自问:“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面对一簇盛开的桃花,杜甫居然纠结起来:到底要爱深红色的还是爱浅红色的呢?杜甫多么喜欢桃花啊。
于是,我非学术地认为:《漫兴九首》的这一首是单纯的暮春伤春的诗,关于柳絮和桃花的两句,主要是摩写实景。有没有抒情成分?有,主要是伤感和埋怨,骂是骂了的,但却是由爱生恨的那种,“你这没良心的”,我这么爱你们、珍惜你们,你们却不为所动、没心没肺,随随便便就离开了我;又有点像责怪不懂事的孩子,“你个杀千刀的死小孩”,再难听,心里满满的都是爱。
这种似骂实怜的口气,杜甫很常用——“多事红花映白花”,他嗔花“多事”;“韦曲花无赖,家家恼煞人”,他怪花“无赖”(顽皮捣蛋),故意“恼人”;“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这回被埋怨的干脆是整片“春色”了,因为它不晓事(上海人叫“拎不清”),故意和诗人作对,明明知道诗人漂流在外,还来撩拨、刺激诗人,使得诗人愁思满怀,不得不借酒浇愁。所以,杜甫骂桃花“轻薄”,恰恰说明爱极了桃花,有些人的“深刻理解”也许是会错了意。
李白也喜欢桃花,他思念儿女的时候,连家中的那棵桃树也一并思念——“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他去戴天山访道士,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他在《下途归石门旧居》中又写出“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这样仙乎仙乎的句子。当然李白将桃花写得最美的是这一首:“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
除了“桃花流水窅然去”,“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徐俯《春游湖》)亦是名句。桃花和流水果然是分不开的。
不过水流着流着,有时会改变方向,流向一个仙雾缥缈的传说。“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这是常建《三日寻李九庄》中之句。不过这里除了桃花和流水,出现了“桃花岸”。“桃花岸”当是写实,但也可能是若有若无地用典,当然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唐诗用桃花源典故一般不会像常建这么淡,常见的浓淡是这样的:“片霞照仙井,泉底桃花红。哪知幽石下,不与武陵通。”(钱起《蓝田溪杂咏·石井》)也有人开门见山直接挑明的,比如王昌龄:“先贤盛说桃花源……”(《武陵开元观黄炼师院三首》)
因桃花流水想到桃花源,寄托超然物外、避世隐居之思的人多如牛毛,王维的《桃源行》诗洋洋洒洒正写桃花源事,收尾两句“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也很美妙,但似乎都不如张旭的《桃花溪》令人一读倾心、难以忘怀: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清幽如画,一尘不到,又生趣充盈光华流转,是美妙的人间而非仙境,令人心中升起明静而活泼的喜悦。这种喜悦,无论在倾轧争竞的人际旋涡中,或卑微苟且的生存僵局里,都是不可能萌生,也不可能存活的。
桃花水,除了用来烹茶、赏心悦目、在心理上指示着出世的道路,还可以用来泛舟和垂钓。
说是垂钓,但人在桃花水上特别容易陶然忘机,不在乎是否钓到鱼:“湖上老人坐矶头,湖里桃花水却流。竹竿袅袅波无际,不知何者吞吾钩。”(常建《戏题湖上》)更有人在桃花水上悠然自得,甚至在船中安然入睡:“细雨桃花水,轻鸥逆浪飞。风头阻归棹,坐睡倚蓑衣。”(韩偓《野钓》)
桃花流水的千古绝唱?当属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完全是以垂钓的名义享受大自然了。
父亲在《唐宋词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5月版)中赏析的正好是这阙词,父亲的评价写在了标题里,仅四个字:妙通造化。
这位“妙通造化”的张志和,中唐婺州金华人,正是今天浙东桃花源所在的地方。张志和(743—774),字子同,初名龟龄。号玄真子、烟波钓徒,生于唐天宝二年。其父张游一生在家闲居,“清真好道”,张志和自幼受到来自父亲的道学熏陶。
唐肃宗年间,张志和到京城“游太学”,取得国子学士资格。不久一举明经擢第,此年仅十六岁。因才华出众,受肃宗李亨赏识,特加奖掖,任命为待诏翰林,授予左金吾录事参军,肃宗同时还赐名“志和”与他。正当他少年得志之时,却不慎因事得罪朝廷,被贬为南浦(今江西南昌西南)为尉官。虽然被贬时间不长,中途即量移他郡,不久又遇赦回到京城长安,但他就此泯灭仕念。于是以奔丧为由请求辞官,到太湖东西苕溪一代居住,渔樵为乐。《渔歌子》中的渔父就是张志和自己的写照。这样才华过人而品行高洁、性情率真的隐者,难怪连颜真卿都慕名而来,与他诗酒唱和。
同游桃花源的朋友说:张志和是金华人没错,但是“桃花流水鳜鱼肥”写的却是太湖吴兴一带的春天,你可说得出一首写金华春天的诗词吗?也要有桃花的。我想了一会儿,说:“有了。”戴叔伦的《兰溪棹歌》:“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兰溪在唐代婺州境内,诗中写的正是金华风物。诗中用“桃花雨”代“春雨”,将透明的雨丝染上了粉色,使本来夜色中已经看不清的桃花在意念中依然明媚鲜妍,最是妙手,而此诗最大的好处是静谧中生机勃勃,生趣盎然。
“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樽前”(刘禹锡《忆江南》句),年华易逝,欣赏美、享受人生最要及时,大诗人刘禹锡就是活得通透,想得开,所以在他那一拨诗人里,他是长寿的。
想得开还是想不开,终究都是人的事,也各有气数。只是一条:实在想不开时,也慎莫仿效李香君,壮烈地一头撞过去,血溅出来,恐怕旁人避犹不及,谁人还有闲心来点染出一把桃花扇?
还有,真要种一片桃花林晴耕雨读,或者真能寻一方桃花源飘然而隐,也只管静静地收拾、淡淡地去就是了,用南京人的口头禅说就是——“多大个事呢”?人生如寄,如何打发都是匆匆光阴有限身,横竖每到春来,“桃花依旧笑春风”。
本文原标题为《兰溪三日桃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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