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冬天(我工作的第一年),在上海第一次采访向京,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交往。从未有一位受访者,对我的三观产生过这么大影响。然而这影响是如何一点点发生,最终形成了怎样的结果,既难以言说,也不足与外人道。
【行李】四周年之际,我们出版了两本小书:《荒野志》、《寻隐记》,算是一份作业,一个总结,一次回望。并邀请向京为《荒野志》做序,她以雕塑作品和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所有公众场合,但十年前我们刚认识时,聊的就是旅行,在荒野里跋涉的那种旅行,一直聊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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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四周年时,邀请了一些老朋友在梅里雪山围炉夜话,这是向京在雪山上留下的痕迹:面对卡瓦格博神山,
面对白马雪山的森林,
面对雾浓顶大雪后的浓雾,面对明永村里留下的各种传奇,她驻足凝神观望,挂上经幡祈祷,或者举起摄像机记录……一位创作者,这是雕塑家之外的身份。摄影/悟空 康宇
有一管时光之笛
向京
一天和德国人老阿聊起西伯利亚平原,他建议我去看看。其实心里一直有那个“穿越西伯利亚火车”的想象,还真挺有兴趣。
人活在环境里,以所处的环境作为参照,所有的关系、自我认知,都是环境的镜像。漫长的自我塑造里,人被拗出一个“自我”,是适者生存的那个自我。出门旅行的意义,就在于参照系的改变。环境改变了,原本那个社会性的自我似乎可以被清零。朋友说,旅行会重新定义自我,但我觉得更大的意义在于自我的消失。这世界上有太多的风景,这个消费时代也教会了“生活方式”、“旅游认识世界”这些稀释人生的见鬼概念。我颇赞同赫尔佐格对于行走的态度,以及他“旅游是罪孽,旅行是美德”的“歪理邪说”,身体是丈量世界的好媒介,但身体不仅要在场,还需要确实到达。时间带来见识,见识多了,感官也会疲软。
长久的对于自然的疏离和想象一直伴随着我的时间,出门旅行,人文景观固然充满魅力,但自然本身已经是人最重要的功课了。在一种身份里呆得太久,困境不断,时不常的,会想念山川旷野。面对一片舒展绵延、经年沉默的风景,其实可以用“单调乏味”来形容,它的单调在于,以人为参照的时间尺度消失,而诞生了一种覆盖一切的隽永力量,包括自我。那些纠缠不休、困惑已久的命题,都随着语境的变化而烟消云散,不再沉重,令自我回归到尘土一般的存在。真遇到那样的地方,你会马上认出,而情感沸腾,却陷入失语,体验接近圣灵附体。
十几岁正值青春期的时候,在中央美院附中读书,有课程美其名曰“下乡实习”。需要自己打点背包,装上被褥、脸盆、衣物、画具等,最外面一层是块塑料布,打包时保护行李,落脚后铺在床上,防水防虫。最帅的是用军用背包带扎好,做一付双肩背的背带,就上路了。那种生活确实给了我不可磨灭的烙印,除了去看一些古代的绘画雕塑,下乡实习的主要内容是到农村写生。年轻时一切都过剩,体力过剩,情感过剩,在山里走路最消耗,也最释放,记忆中有几次漫无目的的行走,都发生在青春期的那段时间。说漫无目的,还是会有个方向,但感觉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在身体透支之后,依然可以用一种奇特的节奏继续走,精神好像自肉身出离了,脑子里不断冒出各种幻象和语句,但不在全然的意识之内。在那种极限状态下,美,而且好。由此我爱上走路,爱上爬山,爱上山。
在尼泊尔爬山的时候,弄坏了膝盖。尼泊尔地处珠穆朗玛峰的南坡,很奇特的是,在极为狭窄的、最为倾斜的空间里,有从平原到世界屋脊的各种地貌。从最南端向北望去,可以清楚看到这个国家从平原、丘陵,逐渐上升到小山、雪山的整个阶梯状面貌,也有很多条徒步和登山的经典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