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校园姐妹会的中国留学生给我们讲述了他们眼中的美国大学文化
何早早
电影中描绘的美国大学校园里，经常出现宿舍派对的场景 —— 要么有混乱客厅里香肩半露的金发美女，要么有泳池旁手捧红色塑料酒杯的半裸肌肉男，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校园里最活跃的兄弟会（Fraternity）、姐妹会（Sorority）成员。这些符号化的标签展现了一个 “美好” 的大学生活里，似乎总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性、酒精和勾心斗角。
兄弟会、姐妹会通常以两个或三个希腊字母命名，故而被统称为 “希腊社团”（Greek Organizations）。如果你听说 “Chi Phi”、“Kappa Alpha Theata” 这类神秘的名字，或是看到过有人穿着上书 “ΣΧ”、“ΚΚΓ” 的衣服，那他们肯定是 “希腊社团” 的，没跑 —— 当然，也可能是拼命想要装得很酷，于是去 ebay 买了件兄弟会文化衫的卢瑟儿。
现在欧美语境里的 “希腊生活”（Greek Life），已经和希腊这个国家的文化本身无关，指代的是主要存在于北美高校中的 “用希腊字母做名字的社团”（Greek letter organization）。美国威廉玛丽大学的 Phi Betta Kappa 成立于 1775 年，是世界上第一个兄弟会（姐妹会一直到 1867 年才出现）。
最早的数个兄弟会成立之初，是高度精英化的秘密社团，活动内容和指导精神受启发于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思辨精神，并融合了犹太教和基督教中的宗教仪式传统、骑士精神和军队荣誉，以及启蒙时期的哲学和科学内容等等。
然而随着兄弟会和姐妹会的发展壮大，阅读和讨论古典哲学和文学不再是社团活动的重心了，而那些来源于历史、宗教和文化里的传统也慢慢变成了如今在美国大学里非常普遍的、经过改造的 “希腊生活” 传统 —— 更重视情感上的兄弟、姐妹情谊，而非智识上的交锋。
我就读的南加州大学有全美数一数二的 “希腊生活”（Greek life）。学校附近有一条路，两边都是属于兄弟会、姐妹会的房子，被历代学生尊称为 “The Row”。每个晚上路过都可以看到有人在办派对，周末更是人声鼎沸，学校安保常常不得不凌晨三点强制干预。
流行文化中许多作品里的兄弟会、姐妹会生态，都是基于我校 The Row 的设定改编的，包括电影《律政俏佳人》里的姐妹会 Delta Nu，《大学新生》里的 “希腊生活中心”……甚至《怪兽大学》里面的怪兽们也参加兄弟姐妹会！
对于主导美国大学主流文化的兄弟会姐妹会，中国留学生们好奇之余，参与、认同这种生活方式的并不很多。“希腊社团” 有着光怪陆离的传统，加之所有成员对入会考验过程的高度保密，它在外人眼里显得无比神秘。出于一个局外人的好奇，我找到了三个加入过 “希腊社团” 的中国留学生，和他们聊了聊兄弟会、姐妹会里的真实生活。
作者和姐妹会的女孩们一起去英国游学，每到一个景点她们都会一起合影，摆出经典的 POSE，图片由作者拍摄
在南加大读政治的 Amanda 今年大二，是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瘦高姑娘。学校总共有十一个全国性姐妹会最受欢迎，她曾经为了交更多外国朋友、了解美国文化而加入过其中之一。Amanda 告诉我，学校里评价最高、人缘最好的几个姐妹会都是清一色的金发长腿，每年最多只有一两个少数族裔的女孩子。而她加入的姐妹会虽然在十一个里排名倒数，却更加多元化。不仅有更多黑人、亚裔、墨西哥裔，也有两三个和她一样从中国来的女孩。
就读于弗吉尼亚大学的 Allie 刚加入姐妹会不久，她为自己选到了一个合拍的姐妹会感到满意。在学期初招募（Rushing）的阶段里，每个申请者都要去所有姐妹会的房子里参观，和尽可能多的老成员聊天。接下来进行双向选择，再深入了解和自己互相选择的几个；如此重复两到三轮，最后一轮再确定自己最想去的姐妹会。
在这个过程中，Allie 被自己原本最喜欢的两个姐妹会都淘汰了，却了解并喜欢上了她现在加入的这一个。“整个过程其实是很合理的，毕竟互相喜欢才会去加。” 她说，“我所知道的人里面，基本上没有人是不喜欢自己最终加入的姐妹会的。”
最初的新鲜劲儿没过去的时候，每个姐妹会活动都令人大开眼界 —— 毕竟每学期要交 2000 美元左右的会费呢！Amanda 回忆起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邀请活动：女孩子们可以带任何约会对象，在姐妹会房子集合之后大家一起坐上大巴，一路开到市中心一家漂亮的露天酒吧。盛装打扮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俯瞰城市的酒吧喝酒聊天跳舞，的确跟电影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然而 Amanda 却慢慢感到有些不值得。招募阶段姐妹们的热情周到，在之后的活动中慢慢变得越来越少，姐妹会内部也早已形成了一个一个小圈子。不菲的会费的确带给她们各种各样的有趣活动，按理说也应该带来所谓的姐妹关系（Sisterhood）才对。“但姐妹会有点像花钱买朋友”，Amanda 说，“而且也不一定能买到真正的朋友。”
她感到无论如何强调 “多元”，最核心的白人小圈子依然是自己怎么努力都难以真正融入的：“她们所谓的多元化是一种包装，也可能是她们想要达到的目的。但同质性本身就是 “希腊生活” 的特征，大家都想变得一样也很正常。” 这看起来似乎充满矛盾。
流行文化中对姐妹会的刻板印象无非就是长腿大胸金发、加州女孩口音，真实情况也的确如此。南加大每个学期招募的时候，学校的一条路会突然像中了魔法一般被劈成两半：一边是一群一群金发女孩，穿着一样的姐妹会 T 恤；另一侧则是海量穿着背心沙滩短裤的肌肉男，挤在一起嬉笑打闹着。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出这些人之间有任何区别，场面因此魔幻至极。在罗格斯大学读大二的 Jeffery 是学校兄弟会的成员，他认为兄弟会成员之间攀比的压力小得多，而 “姐妹会非常像邪教，从里面出来的姑娘会变成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Amanda 和 Allie 都告诉我，自己的姐妹会除了在招募阶段和正式场合有穿学校 T 恤和白色裙子之类的着装要求，在其他时候并没有硬性规定。Allie 说“很多人都觉得招募时候的服装规范很肤浅，女孩子也会互相攀比，但这也取决于怎么看吧，穿衣服符合着装规范也多少能看出一个人是否得体，而且也不是谁穿得好看就要谁。”
招募进社之后，新社员的旅途其实才刚刚开始，长达一学期的考核期（Pledging）等着他们。在电影和传说里，考核期都是噩梦一样的存在，新生们会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被老社员凌辱（Hazing），以此来证明对社团的忠贞。
问及这个，Jeffery 表示，兄弟会大多都要在不同程度上考验自己的新社员，但尺度掌握并不一样，完全因人而异。他的兄弟会要求新社员去每个老社员那边接受不同的任务，收集签名作为批准。“有的人很好就打发了，你拿个外卖什么的就可以了，也有的稍微难一点，甚至要做些违法的事情。”
Jeffery 考核期里的一个项目是要找一个身材好的女生，在她赤裸的胸口写上 “Rush”（招募）的字样并拍下照片。他实在不敢做，于是只好找了一起考核的哥们儿帮他拍了。其他的考核项目有的非常羞耻，有的是非常累人的体力挑战；这些神秘并痛苦的考核项目是 “希腊社团” 们公开的秘密，也是每个新社员都要发誓保护的传统。
对 Jeffery 来说，只字不提这些事情的原因，除了自己被羞辱不好意思出去宣扬之外，一起保护一个秘密的契约精神是会增进大家亲密感的。美国人喜欢说 “在哪儿发生的就留在哪里”，对于兄弟会成员来说就是 “What happens in the house stays in the house”，在兄弟会房子里发生的事情就让它留在那里，不要说出去。
“一旦你进入了这个框架，你就会欣然接受这些事情，因为你想要融入他们就必须经历这个，没有别的办法。” Jeffery 认为这些项目虽然痛苦不堪，却大大增进了一起考核的男生之间的感情。有些兄弟会人比较好，对待新社员也懂得把握尺度，有些就会有很严重的凌辱，甚至时常疯狂到惊动学校安保。因此招募阶段多去不同的兄弟会感受气氛，找到自己喜欢的真的很重要，“要是选错了你就是进错花轿嫁错郎。”
想要进兄弟会的男生需要证明自己的忠心和人缘，为身材火辣的女生拍裸照便成了考核项目之一，图片来自 Instagram
然而 Allie 告诉我，跟兄弟会相反，姐妹会的考核期并不痛苦。Amanda 的姐妹会最近几年已经明令禁止了凌辱这项 “传统”，并且姐妹会举办的活动也并不强制全体参与，还会时不时组织讲座和文化教育，告诉大家凌辱传统是不好的。
兄弟会姐妹会的秘密不仅存在于招募阶段，实际上，三位受访人虽然和我聊得很开心，却无一例外地在结束采访时请求不同程度地隐匿身份。Amanda 告诉我，虽然平时和朋友们免不了也会私下讨论，活动细节什么的也总归有很多人在外面说，姐妹会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接受采访时谈论的姐妹会负面评价和活动细节，都是在入会宣誓的时候发誓过不能有的行为。假如有学校姐妹会成员的共同好友看到了这些负面评价，免不了会传入姐妹会的核心圈子里，造成不好的影响。
Amanda 甚至承认自己也太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守这些秘密，也许是因为入会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说得很严肃的仪式感，也许是对 “希腊生活” 组织来说保持神秘性高于一切的原则，也许是 “群体压力”，再加上姐妹会中有其他的中国人，如果万一被听说了传进姐妹会，有可能惹祸上身，因此她们似乎总是避免在公开场合与同胞谈论自己所加入的组织。
Jeff 也表示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加入了这种组织后，做过这些或大胆或羞耻的事情。他说：“我感觉自己在美国像是制造了不一样的身份，成为一个终于冲破束缚啥都想做，啥都敢做的人，即使在招募阶段被 “凌辱” 也不在话下，但爸妈哪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宝贝被这样摧残啊。”
很少有国际学生，尤其是来自东亚的国际学生加入 “希腊社团”。除了语言的障碍以外，文化的差距也过于巨大。在以 “希腊生活” 为主导的美国大学文化中，性、酒精等都是非常普遍的文化元素，这些对于很多留学生来说完全接受不了。兄弟姐妹会里谁和谁约会、上床都是藏不住的事情。Amanda 的姐妹会里有些女生和某个兄弟会里的很多男生都约过炮，她们就会被戏称为该兄弟会的甜心（frat sweetheart）。Jeffery 则告诉我：“兄弟会的男生看到姐妹会的姑娘都想上。他们都要得不行，我只能洁身自好。”
图片由 Jeff 提供
Jeffery 强调，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兄弟会，不过也不需要全盘接受。不论是性、酒精还是毒品，觉得不喜欢、不舒服的事情可以选择不做。Allie 也告诉我，“希腊生活” 并不适合每一个人，因为它需要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上面。
不过除去这些文化差异，他们在兄弟姐妹会的最大的困惑，还是如何交到真正交心的朋友。Jeffery 告诉我：跟这些 “兄弟” 们吃吃喝喝很开心，可等到你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只能找真正懂你的中国朋友给你送一杯热水。
Amanda 认为，大众文化里对于姐妹会的刻板印象可能会反向作用于姐妹会姑娘身上。电影电视符号化了 “姐妹会” 作为一个整体的特征，使得姑娘们觉得一定要改变自己的一部分才能融入。因此她更喜欢招募阶段，可以一对一地了解每一个姐妹，听她们每个人作为个体的故事；但真正进去之后，反而发现所有人陷入了一个 “姐妹会范式”。
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做普通朋友还可以，Amanda 并不愿意改变自己去真正融入他们。她已经感受到了想要感受的美国文化，也和美国同学找到了很多共同话题，Amanda 在这学期决定退出一阵子，安下心来好好读书，也给父母省一笔钱。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