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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深蒂固的“外地人”歧视,真的改变不了吗?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3-15 08:57

正文

微信ID:ibookreview

『阅读需要主张』


好像每隔一两天,就会读到新的有关“逃离北京”的热门网帖,那些在北京拼搏过奋斗过,却终因高企的房价、子女的教育、户籍的限制而选择了离开的人,让无数同样从全国各地来到大城市闯荡的人心有戚戚。


房价之高可归于市场的作用,而户籍问题却是一种制度化的“外地人”歧视。它也许不像前段时间的“男子北京地铁骂‘外地鸡’”的视频那样极端,但却有其共通之处:无论个人还是制度,都习惯将城市病归因于外地人——造成了城市拥堵、带来了污染、“抢夺了城市教育资源”等——这些观念根深蒂固。


前不久“北京人地铁辱骂外地人”的视频在网上热传。


但城市病是外地人造成的吗?“外地人”离开,就能解决这些问题吗?


新京报书评周刊“十问”栏目一直在寻找我们时代的真诚学者,请他们面向公共领域,在十组对话中同我们的迷思相遇。第6期对话学者陆铭,他是上海交通大学特聘经济学教授,长期致力于中国城市发展研究,花十年完成的《大国大城》是“新京报2016年经济类致敬好书”。在陆铭老师看来,外地人与城市的关系是怎样的?



对话学者:上海交通大学特聘经济学教授陆铭

 

新京报书评周刊“十问”第6期

栏目主持:新京报记者 罗东

时间:2017年3月9日



“外地人”歧视为何根深蒂固?


新京报:大城市的“外地人”歧视由来已久,算不上是一个新话题。但近年来频频在社交网络上涌现的歧视,包括前段时间的“北京地铁男子骂‘外地鸡’”事件,仍然令人觉得很诧异:一是歧视不仅是当地人对外地人,还有一些外地人对其它外地人;二是歧视在很年轻甚至学生身上已经存在。这种观念,何以根深蒂固?

 

陆铭:从世界普遍性上讲,人类的天性,就比较倾向于跟相似特征的人相处,如果是跟不同身份、肤色或种族的人相处,会面临很多不确定性。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性问题,心理学研究上也比较好解释。

 

但在中国要加一层,即人们没有一个很强的“国民”或“公民权”观念。在国家内部,有些权利是属于公民权利,应该在法律和社会层面得到保障和尊重,但我们的教育理念缺这个东西。比如说在美国,如果对少数族裔有歧视,心里想想可以,但不能公开说。到了中国,就变成可以说的事了。我们需要一种公民教育,公开表达歧视——不管是民族、性别,还是地缘的歧视——都是非法的。回到外地人歧视这件事上,还同时涉及到其它问题,比如户籍跟实际的利益挂钩,再加上大家也不明白,城市的很多问题跟人多没有必然的关系,但从人们的感受来讲,好像很多问题都是人多导致的,比如交通拥堵。拥堵、污染这些问题在发达国家都很到了很好的治理,中国要多学习。


《大国大城:当代中国的统一、发展与平衡》

作者:陆铭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2016年7月


新京报:歧视本身即是缺乏对人的基本尊重,“外地人”歧视只是其中一种。除了刚才说的公开表达对“外地人”歧视,还有被制度化的歧视,比如户籍之下的城市福利、公共服务和子女教育等方面的差异,外地人也常被作为是大城市病的来源。外地人和城市发展是何种关系?

 

陆铭:城市拥有大量移民,恰恰是有活力的来源,提供城市创新和企业家精神,大量的实证研究已表明,平均而言,他们的创新和企业家精神要比本地居民更强。当一个城市汇聚了大量的高技能人才,收入高的阶层对服务的需求就提升,这就是“技能互补性”:越是收入高,就可能越是经常到外面吃饭,越是需要保姆,所有这些带来的都是对低技能者的需求。这里面有一个微妙的关系,如果不让低技能劳动者来,成本就上升,反过来讲,就减少对人才的吸引力。

 

中国大城市的期望寿命比较长,但全国退休年龄又是一样的,这意味着大城市的养老负担是很重的,外地人就业是在帮着本地人养老。如果离开这部分人,一个城市的养老都成问题,越是大城市,问题越是严重。

 

此外,在世界上其它国家,是没有市民权这个概念的,citizen不是市民,是公民。在我的国家,我到哪里就业,是公民权之一,我在哪就业、在哪纳税,就在哪有平等享受公共服务的权利,这是国际惯例。但因特殊的历史和现实条件,我们目前没有做到,但至少得往这个方向上去。


新京报:刚才说到了两种歧视,一是个人层面的普遍性歧视,二是制度层面的公共政策歧视。如果要克服个人的歧视,实际上涉及到观念甚至价值观的改变,很难说可以让每个人都没有歧视,但我们仍在倡导改善公共政策,使之走向正义平等。

 

陆铭:在个人价值观层面,多元化本身是客观的存在,但在公共政策和社会价值观形成上,要强调公正和平等。

 

一个现代文明社会,公正和平等甚至通过逆向歧视来实现。很多资源的分配是按收入来,所以在制度上要把资源分配倾向收入、种族或身体维度上的弱势群体。个人价值观,可能存在一些“我就是看不起低收入的人”,但在社会价值构建上要反过来。我们还差得很远,很多制度设计,不是逆向而是正向歧视,比如说户籍的积分制,加入教育标准,相当于优先给高教育者获取本地公共服务的机会。


《空间的力量:地理、政治与城市发展》

作者:陆铭

版本:格致出版社 2013年3月



历史上的城乡不平等


新京报:相当数量的“外地人”是指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流动者,或者说移民者,有的能定居,有的则不能。前三十年,包括改革开放早期,城市优先于农村的发展关系,使社会福利和公共服务倾向于城市,而农村是被动付出的地位。这些历史遗产对今天的城市发展意味着什么?

 

陆铭:从历史看,制度的产生是有历史原因,在计划经济的逻辑之下,为了赶超发达国家,在城市积累资本发展重化工业,就需要把职工的工资压低,但为了职工没有意见,又要提供许多免费的服务,也就是单位制。同时,在城市里发展了大量的工业,但创造不了太多就业,如果放开户籍制度让农民工进城,提供不了就业岗位。

 

然而问题在于,今天的中国大不一样了。第一,刚才讲的历史原因不见了。第二,我们从城市解决不了就业,转向了劳动力短缺。第三,经济结构不一样了,当年是农业社会,现在90%的GDP在工业和制造业。随着中国的发展阶段即将变成一个高收入国家,未来的经济发展和就业空间恰恰是在城市。发达程度在提高,城市化率不提高,这是不可能的。中国经济的发展,已在接近一个发达国家,但在价值层面上,还没有做好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准备。


去年,北京市取消了有多年历史的“暂住证”,全部升级为“居住证”。但显然,户籍制度的重重限制依然在。


新京报:城市约等于“单位”,从生老病死、教育到所有的公共服务都包干。农村对城市的想象就是“吃国家粮”,高人一等。

 

陆铭:现在都没有这些了,但还根深蒂固的,是原来遗留在我们脑子的东西。政策落后于经济发展的状态,是在制约我们的经济和城市发展。经济的发展被限制了,社会的公正问题没有被解决。



“公”的边界打破到户籍这一层就停下来了


新京报:我们来看摆在面前的问题,既有个人层面的“外地人”歧视和偏见,也有公共政策的,更令人困扰的是,就目前而言,两者的逻辑是一致的,而不是你说的“逆向歧视”。问题的解决难点是什么?

 

陆铭:以我多年的讨论和与公众的接触来讲,第一,是因为我们没有把很多问题讲清楚,而当前的舆论环境也不利于把问题讲清楚,因为大家不理性,宁愿相信直觉。直觉容易看啊,比如把交通归结于人多,这很符合直觉。但如果要讲一番道理,人们接受不了。我写《大国大城》的原因是,许多人原来就没有接触到这方面的东西,一直只是传统的印象,就觉得“大城市”不好。

 

第二,我们整个国家从上到下,从经济基础秩序,到公共参与,再到最基本的公民权的概念,没有仔细讨论过。一个人在哪工作,就在哪交税,就在哪平等地享受公共服务,应该通过法律来保障。一个公民有选择在哪就业和居住的权利,应该被写入《宪法》。如果跟你讲道理,还是改变不了你根深蒂固的观念,但还有法律和宪法来作为保障。1975年之前的《宪法》里有自由迁徙和居住是公民权利这一条,因计划经济逻辑被去掉了,但现在写入的时机成熟了。1982年便有人大代表提出,现在又三十年过去了。

 

新京报:通过户籍及其附带的社会福利、公共服务和子女教育限制人口迁移,在当下仍是大城市和特大城市的政策倾向,是否能得到改变?

 

陆铭:我经常接触不同层面的政府官员,我真心认为,如果把道理将给我们的政府官员听,他们听明白,也是愿意改变的。现在的结果是因为,许多的政府官员认为他们想的是对的,比如根深蒂固认为北京上海就是太大了,就该限制人口。

 

我一个同事的丈夫是政府官员,她把我的书放在书柜,她丈夫此前也认为上海就该控制人口,但现在把书拿出来看,他也改变了看法。上海交大承接上海局级干部培训,我上完课,大家也都赞同,尽管也少数根深蒂固认为原来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我觉得,我们的社会可以改变,但需要理智一点,舆论环境再宽松一点,大家平心静气地讨论。


“北京户口”的“价值”


新京报:民众的意见亦是重要的一环。研究中国的海外学者,比如裴宜理,他们提出中国的“权利”观念跟西方不一样,历来追求的是生存权、社会福利权,而不是平等与自由的权利。如果照此说来,民众在推动公共政策改变方面的现实需求似乎不大。是这样吗?

 

陆铭:这种看法已跟不上中国的现实了,但也不是说她就错了。从历史传统上讲是这样,我们的“公”或公共概念,不是现代的,而是家庭和家族的概念,其实可以说,只是一个更大的“私”。我们不是对平等和自由没有追求,而是说这种追求是被扭曲的。比如教育,你会发现一个非常典型的论点,“如果现在让外来劳动力进入到城市,就对城市里的人不公平”,大家也谈“公平”,但却把特权的维持理解成公平。

 

再说自由,涉及到个人就讲自由,但涉及到别人,就不讲自由了。对公平和自由,对权利的追求,对城市公共事务的参与,现在都有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的权利讨论范围是什么。家庭和家族作为“公”的边界被打破了,打破到户籍这一层就停下来了。我再讲一个更鲜活的例子,如果让上海人或北京人捐款到中国穷困山区的地方建学校,他们是很愿意的,很多人富裕了愿意做,但如果让他们把孩子带到北京或上海来上学,就不干了。现在的公共政策的逻辑也是这样,支持到农村或到落后山区援建学校,但不支持外地人的孩子来大城市上学。



城市公共政策需要改革


新京报:通过扶持或援建,相较于从前,的确改变了城乡的一些资源分配,但从你的《大国大城》中可看到,你不认为这是根本之策,保障人口自由平等流动才是世界城市发展的普遍规律。

 

陆铭:如果把时间拉长,我们现在做的都不太符合人类发展的规律。道理很简单,一个现代国家城市化率都是70%、80%或更高。当然了,仍有人是待在农村,的确需要转移支付和公共服务的均等化,但也要保障那些选择离开老家进城的人的权利。不能说一些人进城了,在老家帮忙建了学校,就不用保障他们在城市的权利。同样的逻辑可以运用到小城市和大城市,比如有人不愿意放弃小城市的大房子和生活环境,对于这些人来讲,需要公共服务的均等化,但对于愿意离开的,是不是该保障他们的权利?不能因一部分的选择,就不尊重另外一部分人的选择。


《十字路口的中国经济》

作者:陆铭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0年1月


新京报:我们今天讨论的城市发展,目标清晰简单,是公共政策需要保障所有人都走向公平和平等的发展,但情况挺复杂,有的是普遍的人的问题,有的问题来自社会自身,有的问题却又是公共政策导致的。民众、政策制定者、知识分子、社会组织和媒体等,都是重要的参与者,但他们又各自存在偏差,比如知识分子与民众,两者理解的可能常常不是一回事,于是有的前者说后者“愚昧”,有的后者说前者“读书人的天真”。在城市公共政策这件事上,你是怎样看待的?

 

陆铭:我认为你讲得非常对,我们来讨论社会进步是怎样进步的.社会是演化的,但演化是由无数个小小的突变组成的,不是平滑的演化,甚至可以联系到“群众历史观”还是“英雄历史观”的问题。如果把历史拉长了看,我觉得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但如果短了看,精英群体对历史的推动作用非常大。我既承认,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很多公众价值观,其改变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但同时,尽管也有些失望,我仍然寄希望于知识分子和政府的作用能结合在一起,尽快推动社会进步。

 

如果我们真承认很多问题没讲清楚,指望谁来讲清楚呢?普通公众本来不清楚,即便清楚,也没有发声的渠道,那就一定是知识分子。但知识分子发声完了,最后的推动还是政治精英,在现在的情况下,就是顶层设计加一些中层干部,或至少是地方政府的负责人。

 

如果这两个力量还不够,我带有“悲观中的乐观”的看法是,如果做的事情违反了社会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就要付出很多代价。现实的城市压力是劳动力短缺,但既控制人口,又增强高素质人才的吸引力,两者是矛盾的。高技能劳动者进来,对低技能劳动者有需求,如果拦住低技能劳动者,成本就上升,对高技能劳动者的吸引力就下来了。土地也是一样,人们要来,但限制供给住宅,房价就上去了,房价上去却打压需求,高技能劳动者就不来了。从长期角度来讲,用马克思的话来讲,上层建筑适应不了经济基础了,经济基础就要推动上层建筑的变化,但这个动力机制会让社会有巨大的消耗和不确定性。所以,主动改革要比被动改革好。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部分图片来自网络。采写:罗东(新京报记者);编辑:小盐。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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