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杨沐作品的过程是充满了期待和快感的过程,也是令人不断惊奇的过程。从《力量》到《东藏笔记》,再到《西藏在上》,直到最近的《与你相望》,杨沐一路攀高,带给我们越来越多的惊喜。
漫长的人生路途之中,与我们迎面相遇的人不计其数,但能让我们心中咯噔一声、停留一下的人却屈指可数。那常常是使我们蓦然惊醒的时刻,这个人也因此成为一个清晰的路标,标示着我们人生的走向。我想杨沐的初衷也正是在自己人生的中途,回头看看自己一路走来的路标(此文中的路标均为女性,相信她还会在合适的时候写出人生的另一半),让暗礁浮出水面,目的当然是更加看清自己。认识你自己——古希腊先哲的名言,实在说出了人类内心永恒的冲动,也是古往今来写作者永不衰竭的源泉。
杨沐的姿态无疑是虔诚的,她甚至称为——还债,对那些滋养、哺育了自己心智成长的重要女性,她怀着感恩的心情(注意:这是文章的基调),一一回述。她从自我内心表达出发,通过鲜活的个人经验反映了女性整体的心路成长历程:身体意识的觉醒,女性意识、个体意识的确立,对女性精神成长的滋养和反哺,女性之间深切的相知相惜、对失败、命运的不甘和不屈,对家族女性长辈精神气质的继承、清理和自觉。这样的写作,在我看来,是典型的女性写作。这倒不在于它是女人写女人,而是它始终从女性的视角出发,贯穿着一种女性意识。而且因其女性身份,使她不会与女性微妙的身体、生理感受拉开距离,仅仅将之作为对象来冷静地观察审视(这更多是男性写作的方式),而是把自我如盐化水,与“你”与“她”融为一体,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视角狐媚灵动,妙笔生花,杨沐的分寸拿捏得十分巧妙。
好的文章总是会不自觉地冲破限制,此文虽是女性写作,其意蕴最终却超越了性别,抵达了男女共通的某些本质。比如:个人最初从混沌整体中区分、剥离出自我——自我意识的瞬间确立,无论男女,人在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过程中都必然要遭遇这个时刻。杨沐用活色生香的笔触文学化地表达了女性在这个过程中生理、心理上的微妙感受,这种“梦醒时分”肯定不独女性唯有。
杨沐对女性身体奥秘的描述无疑是精彩的,如果说这也算是一种身体写作的话,那它是区别于那种以女性身体作为卖点的消费主义身体写作倾向的。它的目的不在于津津有味地炫耀、把玩女性的身体奥秘,而在于其背后的女性意识、个人意识。醉翁之意不在酒,杨沐不会仅仅满足于形而下的鲜活,她更乐于形而上的提炼,哪怕这种提炼有“曲终奏雅”之嫌。杨沐是个热爱形而上的写作者。
曾在杨沐的博客上看到她转载的凯鲁亚克的写作信条:“写你想写的,从内心的最深处写起,无禁区,无限制。”“为自己写作,为自己回忆,为自己惊奇。”“写那些野性的、不羁的、纯净的、地下的,越疯狂越好看。”乍看之下我简直要以为这是杨沐的夫子自道。我手写我心,杨沐的写作信念无疑从凯鲁亚克这里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是的,从内心出发,向纵深处挖掘,不回避,不掩饰,哪怕揭开早已结痂的伤口,哪怕鲜血淋漓——这就是杨沐的写作姿态,认真,诚实,贴着内心写,一点也不偷懒,甚至有些用力过度。记得史铁生曾经说过:写作者一定要勘探一口独属于自己的深井,找准方位,然后用力往下挖就是了。是的,世界如此浩瀚深广幽微,每个人都只能立足于自我来面对并描述这个世界。杨沐正是因为对自我的诚实表达而引起众多女性乃至男性的共鸣与追捧。
在我看来,《与你相望》虽每一节都堪称精彩,唯有“惜”为华彩乐章。两个中年女人在深夜的海边交谈、旋舞、拥抱,内心深切的相通相知相惜,使她们几乎成为对方的影子。只知道爱情相思刻骨,却原来女人相知也可刻骨,刻骨到一丝仇恨诞生:“我们两个人站住,身体微微往前倾,勾着头,抬着眼睛,一高一低提着拳头。我们像两个仇敌一般地站着。”这段描写真是有力,令人震撼,我不由想到鲁迅《野草》里写到的复仇:漠漠旷野两个裸体男女的拥抱和撕打,象两尊仇恨的雕像。
两个女人深夜海边拥舞一幕,是从生命的痛楚中爆发出的狂放和性感,相信会令众多读者惊艳,不需我多加赘言,只来说说“惜”文的时代心理背景。最近两年学界和媒体都开始深情回顾八十年代了,并不古老的故事和记忆还带着体温被如今的中年男女反复讲述。“惜”文也应属于八十年代叙事。虽然杨沐没有点明,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却处处可以感受到八十年代的精神痕迹:青春、启蒙、理性、崇高、浪漫、理想主义……“经过时间过滤的细节是多么美好、伤感,令人惆怅:从刊物上撕下来或手抄的诗页,夹在一本1981年出版的学生字典里;躺在棉被里,感觉被人抱着、被人摇晃着,读诗;一个做梦的男孩梦想着到女诗人居住的城市,亲自给她朗读她自己的诗句……但是,突然,时代U型转弯,诗歌大潮轰然退去,岁月呼啸而过,你就这样被时代无情地搁浅。“望着远去的帆影我沛然泪下,大海,你等我,等着我啊,莫非等不到黎明的那一刻?”
这种感受没有比以下这段文字表达得更贴切而准确的了:“可是,你说,我自己找不到呼应了;突然间,诗歌是你自己的事了,没有读者,甚至你要对他倾诉的那个人也没有了,诗歌变成你自己的呻吟。这还不是主要的,你说,主要的是,支撑诗歌的内心的东西塌陷了,你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自己的价值观;诗歌的价值观,文学的价值观,人生的价值观;继而错愕得怀疑自己的诗歌,怀疑自己的诗是不是真的写得很糟;继而检讨自己的生命状态。我说,我自己也是,检讨自己的生活,检讨自己一直坚持的。我因为怎样挣扎也一文不名,可你怎么也会怀疑自己的诗歌,你是最好的女诗人。你说不怀疑已经写出的,怀疑正在写的,经常怀疑。这种怀疑导致内心虚弱,文字不成问题,但最有力量的那些东西呈现不出来,也就写不出超过十五年前的诗歌。我说仅仅因为没有受众;你说,还因为没有主心骨。接着你一字一句狠狠地说,最信任最依赖你的人都离你、你的诗歌而去,你不得不错愕地反躬,你到底对不对,你坚持的到底对不对。我说,你是个谦卑的女人,总是在任何变故中,检讨自己的错误?你说是。我说,我也是。”
看起来这是在检讨诗歌,实际上也是在检讨时代、检讨信仰,检讨生命、青春和爱情。这里的时代背景应是八九十年代之交,精神激情受挫,市场经济大潮崛起,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作家诗人被边缘化,这种大时代里个人的内心挣扎,是很有代表性的。怀疑、挣扎、孤独、受挫、失败的伤痛,如潮水般裹挟了这两个黑夜里的女人。女人是最禁不得时间的耽搁和消磨的,生命、青春、爱情在时代大潮中汤汤流水般一去不回头,一种骨子里的悲凉,一首伤逝之歌!
“惜”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女人彻底“征服”了比自己大十岁的著名女诗人。陆永基先生曾对此表示疑问:“这个无论在年龄、身份上都毫无优势的‘十恶不赦’的‘我’是怎样将她们诱惑、俘虏又心甘情愿躺下来接受侵入与宰割。……而实际上那两位被侵入与宰割的女人可能是快意的,因为她们理该料到事态的必然进程与结果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扮演着既定的角色。”(见陆永基《女人的狂欢》)我理解陆先生的潜台词是:凭什么?说实话,这也曾是我的疑问。但在我看到她们二人共同的精神成长境遇、精神底色,共通的人生感受之后,我的疑问冰释了。“我”并非昨日的女诗人,女诗人也非明日的“我”,“我”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有坚强心灵力量的个体来与女诗人交锋的。女人之间的友谊大多与身份、地位、年龄无关,她们更在乎的是心灵的对等与相通。“我是!”“我也是!”这是她们互相认领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