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所周知,古典汉语修辞“政教”之“教”,并非欧洲文明传统中的“宗教”之“教”。教会独大而一统,一神独尊,自成体系,自中心而边缘构织全套制度,与世俗权力分庭抗礼。走过了头,如同后来取替而起的国家立法过度殖民生活世界,密不透风,都是矫枉过正,令世界歪歪斜斜,叫人性不堪重负。彼时教会将天地人鬼一统于手,在令生活世界倍感窒息的同时,也就在为自我消隐准备了一切条件。故而,西方近世政教分离之动因,在于芸芸肉身誓为俗世人生挣得一份生机,本为自家过日子的应变措施,可谓顺理成章。不料,伴随着启蒙光照,人性活络,各方因素辐辏,歪打正着,一跃而为催生现代世界的重大标志性事件,蔚为现代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的支柱,而且,此一理念进至蔓延全球,则既非当事人所能逆料,亦非他境中人所能完全领会得了。
反观吾土现代历史进程,曾有“礼教吃人”的质控,但却并无“政教分离”一事,盖因中国原本就不存在“政教一体”,自然无所谓两分。更何况,文教并非就是吃人的礼教。毋宁,不仅中国自古不存在此种教会独大的时段,亦无独尊膜拜之教宗,而且,不妨说,自从周秦之变以还,尤自董子下迄宋明朱陆,为中华世界搭建起形上本体苍穹之后,恒始恒终,奉行的是“君师两分”的悠长传统。而分际俨然,其来有自。事鬼敬神,殷周各有风骨,此刻万流归宗,统汇于经史义理奠基、诗礼文教统领与日用伦常践履,最终塑造了中华文教风度与政教格局。在此位阶次序中,“以德抗位”,“从道不从势”,历经磨劫,蔚为道统正宗,也是慷慨士子砥砺的心志。从而,就其对面的权力体系而言,尊师重道,总是至少挂在嘴上的正当性。其间,虽有将世俗皇权与文教权威一统于身的冒篡冲动,比如“光天化日”者流与大兴文字狱以占取道统之“清风不识字”爷孙,却终究难逞其事。反倒是1960年代,现代进行时,“四个伟大”现身,四位一体,施行革命之反革命,造成亘古未有之君师一体,殊可骇哉。此后“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凡此念想纵有,恐即“稍纵即逝”,再也不成规模,而潮起潮落,势亦必竹篮打水。总之,不管怎样,“君师两分”实为固有传统,而“道”“德”表征超越之维,轻易摇撼不得。否则,便难以解释孔孟隆崇的历史成因。此为文教要害所在,不可不察。
就外在形制来看,较诸犹太—基督教传统,古典华夏以学校和宗祠代替教会教堂,将教化消融于社会组织人群关系之中,尤其不存在独立建制化、科层严密的教会体系。它们并非全然隶附于王朝政制国家,但也并不必然视其为敌。毋宁,期期于借由教化,将后者文化,进而,多少有所驯化。后者经此转折,渐成其制度肉身,却常不免逸出,而有前者出场干预。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今日仿佛贬义,实则至少“谏”之内涵制约性乃至于规训性在内。后者至少明面上标榜王道政治,而非“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奉行“孝治天下”而非六亲不认、全面内战的“斗争哲学”,就说明教化与驯化并非毫无效用。就此而言,是否接受教化并获得文化,在国家政治层面与人兽之别的文明维度,早已划出了一条中国式的“拉亚线”。也正因为此,其之秉具神圣性格,并非夸大其词。另一方面,由于其教化方式不离人伦心性,概乎家用日常,时刻将社会人生萦念在心,乃至孜孜于“致君尧舜上”,故而,又为不折不扣的俗世设置。由此造就其非神非俗,亦神亦俗,神俗交叠的格局,与儒学儒义本身的性格,如出一辙,并由此共同塑造了古典中国的文物风华。从而,离合之间,从违两头,自有分际,危乎殆哉,适成文教也。
因而,置此情形下,中国近代不存在一个“政教分离”运动。也就因此,以“政教复合”解释现代造神运动或者市场化时代重缔意义秩序的努力,不仅文不对题,而且,颇有误导之虞。何况,市场化时代重塑意识形态并掌控意识形态主导性,与国族文明层面之“重缔意义秩序”,这一“中国问题”的精神面相,虽有联系,却又毕竟是两码事,实在不可混为一谈。考诸史实,王朝坍塌之后,以现代领土主权民族国家为原型来建构华夏现代政治共同体的努力,要求必需意识形态支撑。可旧有儒学为骨干的意义世界坍塌,既是这一问题出现之历史前提,意味着便是漫长重缔进程的出发点。实际上,早从康有为有意识的“立教”努力在内,包括国共两党在内,一边政治建国,一边致力于抢占话语权,也就是在为打造现代中国的政治肉身提供意义支撑。这主义那主义,异彩纷呈,流于国中,只有在此语境下,才能理解,从而有望谅解,最终实现和解。和解为圆融初阶,终亦必走向圆成。毕竟,所谓的“现代中国”本就意味着一种双元革命进程,展现为“民族国家—文明立国”与“民主国家—政治立国”的二位一体,双轨并进,胡可偏废耶。
在此,吊诡却又并不奇怪的是,揆诸事实,剑涛大作中所谓“政教复合”脉络中的政治文化实践,其言其行,不仅并非旨在反拨政教分离这一时代趋势,逆历史潮流而动,而且,尤有甚之,奉守的实为现代极权主义思路,其专断周纳远超中古欧洲教会。因而,其理路,其本旨,不在什么“政教复合”,一种“反革命的革命”,而是旨在以政制统合一切,适成一种独大僭妄、亘古未有之政治权力。不仅垄断权力的来源、分配与使用,统辖人间财富,直接接入每个角落、每一缝隙里管死全体居民的私生活,而且,直要垄断真理与荣誉,自任宇宙唯一真理超级大总管。在此情形下,各级各种权力部门成为真理的批发商和零售商,人民不过是前政治的群氓。这不是“重缔意义秩序”,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盖因后者必以解构旧义、启蒙新知为杠杆,指向自觉与启明,怎能容忍将蒙昧笼罩天地。返身回顾,今日我们早已知道,这是二十世纪,一个突飞猛进的百年,倏然冒出的左翼极权政制而已,涂炭亿万心身,夫复何言。就此而言,于此不摸头绪,或者,多所闪避,而以“政教复合”为解,倏地落入一种无时代性的理论颓废,可堪哀矜,却是不可辩解的理论败笔。
正是在此,今日儒学中人居然动辄重祭“判教”大旗,将一切有关儒学儒义的批判性省思以“非我族类”摒拒于外,不啻掩耳盗铃,而骨子里正不外一种拒斥多元、不加掩饰的极权思维,同为时代错乱之病。虽同样可堪哀矜,却不可原谅。事已至此,不想想这是什么时代,正所谓王学末流、吃教中人而已矣。就此而言,自封儒门中人或许依旧奉其为经,而就华夏学统而言,其固大经大法,却也不过诸经之一经,诸法之一法,而恰恰蔚为文明经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