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追踪者」是
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系列
通过讲述我们身边患有精神问题的“异类”故事
从而达到了解精神疾病,破除偏见的目的
本季由徐晓2012年在精神专科医院实习经历整理而成
亲爱的朋友,你正在精读的是《异类追踪者》第三季,第2个故事。
大家好,我是徐晓。
2012年我在北京一家精神专科医院当实习医生,有天我叫外卖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外卖小哥。
他找我帮了个忙。但
没多久,这人被发现死在家里,而且是饿死的。
外卖骑手突然死亡的新闻,随便刷刷都有很多。
他们被系统算法不断压榨时间,为了不被罚款,选择逆行、超速、闯红灯……上海在2017年上半年有组数据,每2.5天就有一位外卖骑手在上海伤亡。
来自《新民周刊》的报道
还有外卖骑手是一天送了太多单疲劳猝死的,也有骑手因为送外卖的时候跟人吵架,被打死或者捅死。
但一个送餐的外卖小哥,居然是被饿死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到最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某个举动,害死了他。
楔子
屋里飘着一股浓烈的臭味儿。
一具高度腐化的尸体倚靠着墙面,短裤下腐烂的双腿呈现跪坐的姿势。
尸体头顶的墙上,挂着一张红色十字,而他迎面朝向的,是一幅几乎与墙面同等大小的耶稣受难图。
跪在十字架下,面朝耶稣受难图,这具尸体的死状极具仪式感。
现场的画幅比这大很多,几乎要和墙同等大小了
除了尸体,这间二十平的小屋只放了一张床,一个冰箱,一个塑料凳。
入户门旁边就是厕所,用亚克力板临时隔的,用手一拍,板子直打晃。
开放式灶台被当成桌子使用,上面放了本破旧卷边的圣经,看得出曾被频繁地翻阅过。
一群刑警正在勘探现场。
法医说:“周队,这人像是饿死的,但只是我初步判断,具体死因得拉回去解剖。”
周正点点头,拉开冰箱门,一股恶臭扑了出来。
他戴上手套翻了翻,上面挂了层绿毛的是打了特价标签的糕点,还有几个皱巴巴的国光苹果,三瓶矿泉水。
冷冻层堆满各种肉,已经变质生蛆了,肉上盖了一堆蛆壳和死苍蝇。
另一个刑警说:“周队,刚打电话问过,水电费断缴两个月了,符合我们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
“饿死算自杀吗?”周正自言自语问。
他的脚步停在了那张巨幅耶稣受难图前。
“一个基督教徒,怎么会自杀呢?”
1
周正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准备下班。
他亮出警察证,开门见山表明身份:“徐晓是吧?你好,我是昌平区刑侦支队长周正,想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配合调查。”
我正纳闷自己犯了什么事,竟能劳烦刑警大驾光临。
周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问我:“这个人你认识吗?”
照片上的人很熟悉,我如实回答:“认识,这个人叫黄伟航,是我的患者。
他怎么了?”
“他自杀了。”
我愣了一下,激动得豁然站起,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他怎么会自杀呢?他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周正很具有职业敏感度,他反问我道:“你对他很了解吗?”
我说:“他不仅是我的患者,还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很熟。周警官,您能告诉我他是什么情况吗?”
“法医解剖显示,黄伟航死于脱水,死亡时间在两个月前,大概八月初。我们根据胃容积物分析,他在死前至少五天没有进食,直白点说,他是活活饿死的。”
见我没接茬,周正继续道:“我们在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捆绑痕迹,而且他的家里存了大量食物,一个大活人,怎么会饿死呢?而且黄伟航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据我所知,基督教义里是反对自杀的。”
因为基督教认为,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是上帝的绝对主权
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问:“所以你怀疑,有人以非暴力胁迫的方式,逼黄伟航绝食自杀?”
周正点头,“但这也只是一种推测,不能完全排除黄伟航自杀的可能。我希望从你这儿了解一些线索,这对我们分析案情很重要。”
我说,黄伟航挺长时间没联系过我了,我和他认识,是因为一份外卖。
那天中午我错过了食堂的饭点,就订了医院旁边一家叫福鑫餐馆的盒饭,来送外卖的就是黄伟航。
我对黄伟航的第一印象是,奇怪。
七月初,北京都挺热的了,医院满地都是穿短袖短裤的患者。
他却穿了身长衣长裤,手上套着双被汗渍浸透,微微发黄的劳保手套。
就这种最便宜的两三块钱的白色棉质劳保手套
不仅如此,他头上还戴着鸭舌帽,一次性口罩几乎把他大半部分的脸都挡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拎着好几份盒饭,畏畏缩缩站在科室门口,一边探头探脑观察四周,一边问:“徐晓在吗?哪个是徐晓?”
我说我是,走上前要接外卖,可我朝他伸手的一瞬间,他居然下意识闪躲了一下,就跟我手上拿了刀要捅他似的。
我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够怪的,在怕啥呢?再说大夏天的,他穿这么厚不热吗?
看了这一眼我才发现,他的口罩绳断了,根本戴不了,他用鸭舌帽的一侧夹着那截断了的绳子,看上去贼滑稽。
当然,他也热,脑门上的汗从鸭舌帽的缝隙直往下滑,露出的头发都浸透了,像刚洗完头没干就把帽子戴上了。
“你的盒饭。”
见我死盯着他,他一下就急了,把装着盒饭的塑料袋硬往我手里塞,眼睛还四处瞟来瞟去,有意避开我的目光,神色很怪,很紧张。
直觉告诉我,他可能有什么心理问题。
我问:“你是在躲什么人吗?”
“少管闲事儿!你还要不要这个饭?”他大吼一声,把塑料袋挂在门把上就走。
我说你等等。
转身从抽屉里抓了几个新的一次性口罩,追上他说:“你跟我急什么啊,我看你那个口罩坏了,这些新的我也用不完,给你吧。”
他有点诧异,愣了会神儿才接过口罩,很木讷地说了句:“谢谢。”
然后他做出了更反常的举动,他撕开一个新口罩,犹豫片刻,像是怀疑上面不干净似的,把新口罩套在旧口罩上戴上了。
“你们这个……心理、门诊,是治什么病的?”他看到门牌,磕磕巴巴问我,仿佛有意缓解刚才的尴尬。
“治心病。”我说,“人的心也会生病,所以会做出一些异常的行为,我们会帮患者治好心病,纠正这些异常。”
他眼神挺诧异的,“啊?心也会生病吗?”
我点点头。他没再说什么,思索片刻后,又问我其他科室的位置在哪,继续送餐去了。
2
再次见到黄伟航,是一周后。
在我几乎忘记这个怪人的时候,他主动敲响了科室的门,站在走廊朝我招手示意我出去。
我连忙出去,问他找我什么事儿。
戴着劳保手套的手不太灵活,他摸了两下拿出手机,是个杂牌机子,滑盖的,看上去挺旧了,然后点开浏览器。
我诧异这玩意儿居然具备上网功能,甚至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手机QQ图标。
就仿人家的那种杂牌手机,还带个笔,据说就一二百块钱,嘎嘎便宜
黄伟航
笨拙地在百度搜索上打出一个名词:被害妄想症。
我瞥见浏览器上的搜索记录,有好几条关于被害妄想症的:“总觉得有人要杀我”、“感觉被跟踪了”、“杀人手法有哪些”、“中毒有什么症状”之类的词条。
“被害妄想症,这个病能治吗?”
他特意强调一遍:“你能治吗?”
我愣了一下,说能治,
他的眼神一下亮了。
我说:“挂号单给我,咱们进去说吧。”
他疑惑地问:“啥是挂号?”
帮人帮到底,我干脆带着他去挂号窗口指给他看。
隔着口罩,我虽然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我看得见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感激和羞怯的眼神,跟这个男人魁梧的身躯十分违和。
一路上他都挺不好意思的和我念叨:“麻烦您了徐大夫,我们老家没有挂号这么一说,看病就直接进去找大夫,我不知道还得先挂号。我之前对您那么不客气,您还愿意帮我,谢谢您啊,谢谢。”
折腾完一圈,我俩终于坐进诊室,他小心翼翼问我:“徐大夫,您把窗帘拉上好吗?”
我按他的意思拉上窗帘,连门上的亮子都挡住了,又给他接了杯水。
但他迟迟没有碰那杯水,
“我知道您不会害我,但我从来不喝别人的水,希望您理解。”
他坐在我面前,低头反复搓着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劳保手套因为被汗浸透,发出潮湿布料摩擦时特有的吱吱声。
“是我考虑不周,不好意思。”我把那杯水端走,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他抗拒与外界接触的程度,远远大于我的想象。
“聊聊你的情况吧,从哪里开始讲都可以。”
说着,我坐回他面前,正式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次心理治疗。
黄伟航的初诊表格,为了方便阅读,我把信息整理在下面表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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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访者主动要求心理治疗,对自己的病情有初步认知,沟通难度小,配合程度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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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晓(以下简称徐):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对吗?
黄伟航(以下简称黄):嗯,我是河北唐山的,去年从老家过来北京打工,没办法,家里人都死了,留在那儿也没意思,就想到大城市看看。
黄:我想想……应该是来北京两个月后,我一开始感觉有人跟踪我,但我蹲了好几次点,都没找到那个跟踪我的人。
黄:我很害怕,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睡觉前必须把窗帘拉好,不然我总感觉窗外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后来白天我也拉窗帘,我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有人用大长枪在几百米外杀人,我怕他杀了我。
徐:长袖的衣服和裤子、帽子口罩,会给你更多安全感是吗?
黄:对!您知道吗?有一种毒药接触皮肤就会死,我必须把自己包起来,挡住一切有毒的东西。我真的很害怕,一天比一天害怕,我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有一天晚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梦,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我床边,反复说,我早晚弄死你……我早晚弄死你。
黄:因为我感觉到了!我醒了以后,那个男人就躲进我的衣柜里!对了,以前我的床对面有一个大衣柜,那天晚上衣柜门趔开一条缝,我感觉有双眼睛在衣柜里,我看不到他,但他能看到我。我特别害怕,整晚都盯着那条缝,我连转身都不敢,我不能背对这个衣柜!一直到天快亮了,我困得实在不行了才睡着。
黄:我把它扔了,第二天睡醒,我知道那个人已经跑了,我就把衣柜扔了,我不能给他留任何能藏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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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黄伟航对自己死亡的幻想千奇百怪,不仅有被人杀害的各种手法,还有花样百出的意外死亡方式,什么被风扇割掉脑袋,衣领被上升的电梯门夹住勒死,路过工地被掉落的钢筋穿成人肉串等等……
他甚至说,起初他很想戴墨镜把眼睛也包起来,之所以最后没戴,是怕眼镜腿意外戳进眼睛或者太阳穴。
毫不夸张,单是把他这些想法记下来,就足以拍一部中国版的《死神来了》。
我问这种状态有没有影响他的工作,黄伟航无奈地告诉我,昨天他已经被开除了,现在是无业游民。
我问为啥被开除,黄伟航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具体原因,似乎不想提起这段经历。
我也没再追问,默默勾掉了表格里的职业和工作单位,改为失业。
“徐大夫,我的病真的能治好吗?”黄伟航无助地问:“我真不想这样下去了,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我这么活着……太痛苦了。”
“一定能治好,你能意识到自己生病,这就是好事!”
我说我见过很多患者,因为病而不自知,所以抗拒治疗,导致病情反复甚至加重。但你和他们不一样,先用药物调理好精神状态,再一步步尝试参加社会活动,融入集体,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听了我的话,黄伟航大受鼓舞,问我都啥算社会活动。
我给他举了几个例子,参加公益活动哪怕只是出门逛逛,只要能和人接触的都算,黄伟航听得特别认真。
治疗结束后,我结合赵老师的建议,给黄伟航开了些劳拉西泮之类的药物,缓解焦虑症状。
还能改善睡眠
我告诉他先拿着处方单去缴费,之后去一楼药房领药就行了。
黄伟航看着缴费单上的数字,神色有些为难,但也没多说什么,拿着缴费单走了。
我低头一看,他手机还在我桌上,连忙拿着追出去。
黄伟航已经走出挺远了,他个子高步伐也快,我小跑几步没撵上他,干脆在走廊里大喊一声,“黄伟航!”
——“到!”
黄伟航几乎下意识接了个“到”,利落地站在原地。
我赶紧上前把手机还给他,笑呵呵打趣他:“军姿站得挺直,你当过兵啊?”
黄伟航接过手机,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突然意识到头上还带着帽子,尴尬地放下手。
“加油,你一定能康复!”
我对他比了个耶。
黄伟航学着我的手势,也比了个耶。
但没过两天,怪事发生了。
甚至这些事一度让我怀疑,被害妄想症是不是会传染。
我好像被人跟踪了?
3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下班刚到家,外面就开始下雨。
我顺着窗户看了一眼,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往地上砸,下得直冒烟。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约看见,好像有一个男人站在雨里,正直勾勾往我窗户这儿看。
这幅画面太诡异了,昏沉沉的雨夜,没打伞的男人,如果不是雨滴模糊了视线,我俩肯定能对视。
等我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男人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我开门,门口有几个杂乱的泥脚印,脚印从楼梯径直来到了我家。
然后停在了我的门口
也就是说,有人冒雨穿过阴暗的楼道,来到我家门前,而屋里的我毫无察觉。
这一定不是我的脚印,因为昨天我下班时还没下雨!
联想到昨晚那个站在窗外的男人,我毛骨悚然。
他在跟踪我?他想干什么?
之后几天,我坐公交车上下班时,总能看到一个穿驼色外套的中年男人,他和我一起上车下车,行动完全同频。
有天晚上,我加完班坐末班公交回家,果然又遇上这个男人,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儿搭错了,鬼使神差的就想印证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在跟踪。
这么想着,我故意多坐了一站。
这男人果然没动,而且他很快察觉到我在故意试探他,因为透过玻璃的反光,我看到他正死死地盯着我。
他知道他暴露了。
因为是末班车,公交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通过玻璃反光对视的瞬间,我吓得汗毛都炸起来了,下意识摸出手机想随便给哪个朋友打电话求救。
男人竟突然坐到我身边,用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机。
他朝我笑了,笑容特别真诚,可嘴里却反复念叨着一些意味不明,极其惊悚的话。
“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如果我把你强奸了,你会原谅我吗?”
“如果我把你杀了,你会原谅我吗?”
“你这么善良,一定会原谅我吧?”
我忍住尖叫的冲动,完全不敢和他对视,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赶紧走,再不走我报警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喊司机。”
正好公交车到了经停站,男人起身下车了。
太他妈吓人了,就算是医生也救不了自个儿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吓麻了,原来人在极度的恐惧中会跳过发抖,直接僵化。
男人走后,我瞬间瘫倒在座椅上,浑身突突的往外冒虚汗,大脑完全空白。
我缓了好几站才下车,最后打了个出租车回的家。
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那个男人的笑容。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班,正好赶上黄伟航复诊。
才过了半个月,他的状态好了很多,虽然还穿长袖戴帽子,但口罩和手套已经摘了,而且表达欲非常蓬勃,感觉倍有精气神儿。
他说自从吃了药,每天都睡得很香,也很少做噩梦。
觉睡好睡饱,人自然精力充沛,他还信了基督教,每隔几天就会去教会参加活动。
他还说,自己正在尝试找新工作,等有了好消息,一定第一个通知我。
复诊结束后,正好赵老师过来嘱咐我下午整理病例,晚上他写材料要重新过一遍。
也许是我神色太憔悴了,赵老师关切地问:“小徐,你昨天是不是没睡好啊?”
我把昨晚公交车上的事儿给他讲了一遍,话音未落,身后居然响起了黄伟航严肃的声音。
“徐大夫,如果那个人真的犯了这种罪,你认为他值得原谅吗?”
我吓了一跳,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啊?
还有,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4
黄伟航的语气特别严肃,这种一反常态的严肃,让我猛然回想起第一次治疗后,他站得笔直的军姿,和那声突兀的:“到!”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甚至隐约有了种猜测:也许他不是当过兵,而是被刑拘过?
不过患者不愿意提这些隐私,我也不能追着人家屁股后去问,多冒昧啊。
大中午的,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根本等不及叫份外卖过来,直接在医院门口小饭馆对付一口拉倒。
我来的时候饭点刚过,老板两口子正在算账,两个送餐员站在那等着拿钱。
原来他家是根据送餐员的送单数,日结工资,一单提成三块。
福鑫餐馆因为离医院近,附近还有几个工地,他家就顺水推舟,主营医院和工地的送餐服务,一个送餐员
一次能送不少份盒饭。
这么算下来,一天能挣两百多块,这工资可不低。
等两个送餐员领完钱走了,我点了份肉末茄子盖饭,和老板拉家常说:“大哥,您给送餐员开的工资不低啊,还不压工资,真是好老板,难怪您家生意火呢。”
老板笑呵呵说:“做生意要讲良心嘛,大家挣钱都不容易,没必要压人家工资。”
我突然想起黄伟航之前就在这家店送餐,忍不住问道:“之前有个叫黄伟航的,总来我们医院送餐,您这儿待遇这么好,他怎么不干了?”
老板娘熟络地接过话茬,一张嘴就是原汁原味的东北口音:“妹子,俺这小店不能啥人都招啊,那黄伟航是杀人犯。”
老板碰了碰老板娘的胳膊,示意她少说几句,老板娘不以为然:“咋地?他犯过的事儿还不能说啊?他杀了人,就活该让人戳脊梁骨。”
我诧异地问,“杀人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他自己说的吗?”
老板娘是个直性子,见我好奇,也不藏着掖着,继续说:“起初我和你大哥也不知道,唉呀,那时候你大哥对他可好了,知道他自己打工生活困难,就把每天卖不完的盒饭白送他吃。后来有个男的过来,告诉我们说这人别用了,他以前杀过人。”
“你想啊妹子,我们也是为顾客考虑,这种有前科的人,万一送餐的时候作案,这不等于我们把炸弹送去顾客身边了吗?这不是缺德作损么!”
我问来告诉他们的那个男人长啥样,老板娘说长相记不清了,就记得穿了个驼色的夹克,岁数挺大的。
驼色夹克?不就是跟踪我的那个人吗?
我一下警觉起来,甚至突然意识到,黄伟航的被害妄想症,也许和这个男人脱不开关系!
话里话外,我听出老板两口子对黄伟航确实不错,之前黄伟航和他们关系挺好的,还和他们说过之前打工被开除的经历。
就连两口子找理由开除黄伟航那天,他们还多给了黄伟航二百块钱补偿金,一是看他实在可怜,二是忌惮他之前杀过人,有点害怕惹怒他。
天天白送这么好吃的盖饭,两口子确实是厚道人
我从这对东北夫妇口中问出黄伟航之前打工的地方,顺藤摸瓜来到工地,又找到管事儿的包工头了解情况,果然得到了一样的结果:穿驼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见过他,并且告诉他黄伟航以前杀过人。
想到工地本来就鱼龙混杂容易出事,包工头害怕惹麻烦,没多久就找个由头把黄伟航开了。
之后,我以此类推找到好几个黄伟航打过工的地方,发现每一个老板开除黄伟航的原因,都是因为那个穿驼色夹克的中年男人。
他们说那男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拿出当年庭审公告之类的证据,怎么看这事儿都不像假的。
回想起和黄伟航第一次见面,他笨拙操作手机的样子,还有不会挂号这些情况,确实很像一个蹲过很久监狱,完全和社会脱节的人。
但我还是持怀疑态度,比起黄伟航,我倒觉得那个驼色夹克男更像个罪犯,他可是真的跟踪过我啊!
但要是黄伟航真的犯过罪,那他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有没有可能是假装的?那我这些天不纯是在与狼共舞吗?
我越细想心里越打鼓,一时间
真想找到那个驼色夹克男,好好地问问他,可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了。
5
黄伟航再来复诊的时候,说他不治了。
“徐大夫,您开的药虽然有用,但我确实买不起了。”
黄伟航坐在我面前,羞愧地挠挠脑袋,他已经不再戴帽子了。
他说:“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不用吃药也能维持,我还找到份新工作,在小区当保安。”
这次离开前,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徐大夫,您能做我的朋友吗?”
“我爸妈都不在了,有时候想说说话都没人听,感觉自己真挺孤单的。”
说实话我挺同情他的,但想到那些还没解决的困惑,
我以职业伦理规范为由,委婉地拒绝了他。
他有点失落,但也没急着走,而是小心翼翼从身后拿出一盒草莓,和我说:“徐大夫,这是送您的。丹东草莓,可甜了。”
我说这草莓挺贵的,你买它干啥,拿回去自己吃吧。
黄伟航说,这是小区业主送他的,前几天中午,这个业主的车在小区门口爆胎了,别人都没管,只有他上去推车换轮胎,业主挺感谢他的,昨天看到他值班,专门给他送了盒草莓。
提起这件事,他语气格外自豪:“同事都笑我白出力傻干,但我觉得好人一定有好报,您看,这盒草莓就是我的好报。”
不怪别人笑他,这几天正是热的时候,中午的高温能把人烤干,我甚至能想象到黄伟航顶着大太阳,满头汗珠使劲摇千斤顶的场景。
我说我不能收,这属于收礼,违反医院规定。
黄伟航急了:“徐大夫,我不吃水果,这草莓给我都浪费了,烂了也是糟蹋!再说我现在也不是你的患者了,我都不治了,有啥不符合规定的!谁不让你收,我第一个骂他多管闲事!”
好说歹说,他硬是劝我把草莓收下了。
隔了一晚上的草莓已经有点不新鲜,但黄伟航擦得非常干净
我想起抽屉里有张电影票,是赵老师给我的《黑衣人3》。
为了回礼,我把这张票送给了黄伟航,告诉他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是个喜剧片,挺好笑的。
黄伟航犹犹豫豫不好意思接,一遍遍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电影票挺贵的,给我可惜了的。”
我说这片子我早看过了,首映我就去了,这张票你收着吧,然后硬把电影票塞到他手里。
黄伟航摩挲着电影票,小心翼翼地把票揣进裤子口袋里,像是怕票被折坏,揣进去后,又用手反复抻了抻口袋外侧。
黄伟航临走前,他又说:“徐大夫,您是个好人,我每天祷告都会提起您,您是受耶稣指引拯救我的天使。”
“耶和华会保佑您,您死后一定会上天堂,因为好人会有好报的,阿门。”
黄伟航不知道的是,那天的电影我也去看了。
我买了票默默坐在最后一排,
黄伟航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他了,因为他的状态和周围的观众格格不入。
他穿了身崭新的衣服,甚至专门理了发,打扮得很正式,显得一丝不苟。
电影放到好笑的桥段时,放映厅几乎被大家的笑声填满了,黄伟航却很紧张似的,盯着身边的人反复瞅,反复瞅,他像只警觉的鹦鹉,被隔在无形的笼子里,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然后他终于放松了,跟着大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就哭了。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放松地坐在放映厅里,像个普通人一样大笑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黄伟航的短信,他说:“谢谢你,徐大夫,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
当我以为我和他的交集就此结束的时候,一天中午,黄伟航给我打了通电话,说教会有活动,他会作为义工代表发言,想邀请我去看看。
6
我应了黄伟航的邀约,下班后,早早去了黄伟航做义工的教堂。
黄伟航在台上很紧张,声音都在发颤,但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感谢教会给我演讲的机会,我叫黄伟航。”
在台下热烈的掌声中,他念出了开场白。
“我曾经是一个罪人。”
“有一些罪孽,是主也无法为我洗净的。回忆过去,我从不奢求被原谅,但我愿意用我活着的每一天,去消减世上更多的痛苦,或许,赎罪也是我拯救自己的过程……”
黄伟航说得很动容,眼中泪花闪动,也许因为我知道他的过去,所以比别人更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真诚。
就在这时,我在观众席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穿驼色夹克的中年男人。
我悄悄来到他身边,低声问他能不能和我出去一趟,我有些话想问他。
中年男人表情很平和,和我一起来到教堂外,他似乎很清楚我想问什么,没等我开口,就平静地讲述了起来。
“我女儿被一群小混混奸杀了,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女儿晚自习放学,被他们拖进废弃工厂轮奸,小混混们怕事情败露,就把她活活掐死了。那年黄伟航十五岁,他胆子小,没敢参与强奸杀人,其他人就安排他放风,埋尸。后来警方破获了这起杀人案,因为性质恶劣,手段残忍,其他人被判了死刑,黄伟航因为未成年,又只是从犯,被判了无期。”
“他在监狱表现良好,一直被减刑,直到去年年初出狱,他彻底解放了。真可笑,一个杀人犯,他的人生居然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我女儿不能重新开始?警察带我认尸那天,我女儿的眼睛是睁着的,她死不瞑目……要真有天堂的话,我相信她就在天上看着我呢,我怎么可能让这个杀人犯活得那么轻松?”
“我一直在跟踪他,有好几次我都想杀了他,可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比起痛快地死,我得让他痛苦地活,我马上就要逼疯他了……可你出现了,你把他救了。”
“也许这是天意吧,我老了,我活不过他。老天也在告诉我,收手吧。”
或许因为这个故事他讲过太多次了,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他讲得很流畅。
明明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却完全不像祥林嫂一样歇斯底里,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静。
很久之后,我才想清楚这份冷静从何而来:他已经把仇恨刻进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对他来说,唤醒这份仇恨,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也是这次对话,让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脸,褪去之前对他的恐惧,原来他这么老。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份仇恨支撑着他的腰杆,让他挺直着这股劲儿活着。可是单看他的脸,他真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老人。
我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婴儿和老人都长着一张模糊的脸,因为接近死亡,所以看不清相貌。
我百感交集,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是个心理医生,靠沟通给人治病,可是面对这个父亲,我甚至木讷地插不上一句话。
我想说法律已经制裁了黄伟航,我想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我说不出口,面对受害人的父亲,我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
太阳要落山了,残阳在高楼间缓缓下坠,不知何时,黄伟航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后来想起来,那天的夕阳,就像血一样
黄伟航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走到我和这个父亲面前。
他冲小女孩说:“萌萌,快和徐阿姨打招呼,还有这个伯伯,来和他们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