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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票涨价三毛钱,智利燃起熊熊的抗议之火。拉美的街头运动一贯大阵仗,抗议者一上来就把地铁站点了,顺带还洗劫商店。警方毫不客气地予以痛击。10月初的冲突以来,已造成数十人死亡。
一位香港示威的同情者沾沾自喜。他认为,这场世界性抗议风潮的策源地是香港,他们可以给各国抗议者当教师爷。一位智利人唾骂:我们和香港暴徒可不一样。美国人给你们撑腰,而我们反对美国人。我们反对美国的新自由主义!他们当年杀了我们的阿连德总统!
无论他们各喊什么口号,怎样互相嫌弃,都是左翼暴徒的范畴。街头暴力都有自我合理化、自我浪漫化的倾向,他们打砸抢烧的犯罪本质却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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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名字:阿连德。他是谁?
一位医生,智利政坛常青树。同时代的左翼政党都在武装斗争时,阿连德以穷人的代言人自居,参加地方选举,一路选到国会议员。三次总统大选,阿连德接连败北,到1970年才以微弱优势当选。
阿连德被认为是“人民的总统”,执政不到三年,就在军方发动的政变中被推翻。阿连德之死充满悲壮色彩。他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我决不辞职。我将用一切方式进行抗争,哪怕以生命为代价…我相信自己不会白白牺牲…”回到办公室,身佩总统绶带,端坐在办公椅,用自动步枪自杀身亡。
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阿连德总统
聂鲁达是智利历史上首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著名诗人。他在病榻上为总统作挽歌,一星期之后也死了——有人说他死于疾病,有人说他死于自杀,更有人说死于军政府毒害。诗人聂鲁达是阿连德的知己好友。
像阿连德这样身世传奇,结局悲壮的总统,全世界应该独此一份。今天的智利政府,则继承了政变者主要政策。为阿连德招魂,算是对当今政府最好的抗议。
但真实的阿连德是什么样?如果回到阿连德时代,智利将遇到什么?无需假想,历史早有演出。阿连德领导的政党“人民团结阵线”是拉美最激进的左翼政党——其上台形式温和,政策却非常暴烈。
阿连德上台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实行经济和社会改造。仅1971年就有上百万公顷土地被没收——有大型农场,也包括小地主和自耕农。在政府鼓励下,农民打着土改名义肆意侵占土地,地主被迫武装自卫,智利农村陷入混乱。
智利三大铜矿公司原属美国公司所有,阿连德上台前,智利政府通过收购,已经拥有51%的控股权。阿连德认为过于温和,于是强行收购全部外资——阿连德还提出,美国人赚得够多了,智利人民无需再付钱。此举无异于抢劫。
和所有左派国家一样,阿连德也试图在这个山地穷国建立免费全民医保和教育体系。工资水平大幅提升,工人享有高福利,还可以随意罢工。仅仅第一年,工人薪水就上涨50%。
为维持高福利,阿连德政府需要印钞票。1971年官方发布的通胀率是22%,这显然低估了真实的通胀水平。物价管制无处不在,虽然名义物价不高,但什么也买不到。1973年,智利的名义通胀涨到862%。
稍有经济学常识的人都知道,阿连德施行的政策是灾难性的。1990年代的南非、2000年后的津巴布韦,2010年后的委内瑞拉,他们都打着“人民的名义”施行这套经济政策。结果无一例外,全是经济崩溃。
阿连德和他的好友卡斯特罗
今天的智利年轻人有幸没出生在阿连德时代,不知道这个温文尔雅的总统其实是恶魔的化身。他们只看见“民主”“民选”这些肤浅词汇,就为恶魔召魂。没错,著名歌手和诺奖诗人也为阿连德而死,可是那又怎样!王座边上从来不乏分赃的文学家。
3、
智利国土狭长封闭,和外界高度隔绝。在这样的国家搞极左实验,最坏的结局是红色高棉,关起国门互相整,城市清空,货币废除,不纯洁分子清除;好一点则是:修正派上台,极左派出走,跑进农村打游击,类似尼泊尔和秘鲁。
幸运的是,智利走上一条前无古人,至今无人效仿的道路。皮诺切特作为军事独裁者,此前他对经济政策一窍不通,身边也没高参。大概只是出于直觉和对当时学术潮流的崇拜,皮诺切特引进新的经济政策。
这套政策正是很多人讨伐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对皮诺切特的评价可能两极,但“新自由主义”的内容通常没分歧:保护私人财产权利,推行高度私有化政策,实行市场经济制度。
皮诺切特与弗里德曼进行了45分钟的会谈
在市场竞争领域,军政府卖掉国企,大量管制取消,简化办事程序;在劳工领域,实行自由工资制度,工会被取缔,工人直接和资本家谈判;在货币政策上,货币高度紧缩,汇率自由浮动。关税尽量降低,本国市场加入世界分工。
传统智利没有自由市场的思想土壤。这套经济政策是移植而来,以弗里德曼为首的芝加哥经济学派中起了主要作用。也许皮诺切特此前不懂,一旦他听进去,执行起来就毫无迟疑。
国有农场的土地被归还,国有企业被拍卖,大量所谓“公共品”私有化,学校和医院也不例外。成捆钞票被烧掉,银行重新实行自由利率制度,铜矿企业开始对国外开放市场…军政府端着枪,逼着国家搞“改革开放”。谁要是敢捣乱,监狱和酷刑在等着他。
今天很多智利人谴责“新自由主义”,说它生于不义,靠着独裁者强推才得以施行,这话说的倒没错。但要说到“新自由主义”失败,则是完完全全在胡扯。
如果“新自由主义”本身是失败、有害、错误的政策,它的后果是什么?一定是像阿连德那样,带来经济崩溃和政治灾难。智利用多年来经济发展的成果,反驳了这一点。
1976年智利经济增长启动,当年GDP增长率3.5%。此后五年智利经济增长率分别为9.9、8.2、8.3、7.9、6.2。通胀率更从1973年的863%下降到10%以下。1982年拉美爆发经济危机,智利最快恢复,很快又实现7%以上增长。
皮诺切特于1990年下台,此后智利偏左派连续执政,经济增长率滑落,但仍是拉美地区发展最快的国家。
2018年,智利人均GDP达到1.6万美元,一只脚迈进发达国家的门槛。近二十年的智利政府,无论偏左还是偏右,大体执行皮诺切特以来的经济国策。智利是经济自由度最高的国家之一(排名前二十),2010年加入发达国家俱乐部(经济合作组织)。
如果说“新自由主义”是失败的,为何在实行四十多年,实现高速增长后,才被证明失败呢?这样能叫“新自由主义”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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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人们怎样咒骂,“新自由主义”的本质是市场化。1980年代后,很多国家施行市场化政策,有的失败,有的成功,这可以从经济成果看出来。失败者通常徒有市场化之壳,官僚还起主导作用,经济增长因此缓慢;成功者亦不乏其例。中国在国企改革和对外开放,做得都比东欧国家好得多。
智利经济改革做得也不错,有发展成果为证。这次智利动荡,凡一口咬定是“新自由主义”失败,都可划到人云亦云,不懂装懂的行列。真正值得讨论的问题是:在智利施行多年,成果斐然的市场经济制度,为何遭遇当下困境。上百万人上街抗议,总能说明一些问题。什么问题呢?
很多人把原因归结到贫富分化。这个结论很可疑。智利不是极端贫富分化的国家——至少在美洲,它比墨西哥、巴拉圭、哥伦比亚、巴西这样的国家好得多。和拉美世界动辄百分之二三十的通胀率和失业率相比,智利的通胀率和失业率只有个位数,情况好得多。智利比索是拉丁美洲最坚挺的货币,居民无需为换汇而忧心忡忡。这个国家投资和贸易环境非常好,中国是智利最大的出口国。
智利是多地震国家,不过却拥有拉美地区最高的建筑。
也有人说,“新自由主义”太过分,学校和医院全私有化,让穷人怎么活?事实上,智利的医疗和教育水平在拉美属于前列。智利有数量众多的私立大学,公立大学从1981年起开始收费——这让学生群体怨念丛生。拉美排名前十的著名大学,智利有三所大学上榜,这显示出智利的大学质量。智利医疗价格比邻国昂贵,质量也更高——智利的人均预期寿命达到80岁,在拉美仅次于哥斯达黎加。
私有化程度高,让很多人感觉不爽——凭什么读书看病要花钱?而观念健全的人会认识到,免费的公共服务也需要代价;私有化之下的服务质量要好得多。将社会矛盾引向市场化或私有化,是思想的懒惰。这不是正确的分析,而是宣传术。
当然,我不是说智利经济没问题。智利作为后发国家,有很多要解决的问题,这很正常;智利在部分领域的私有化,确实有问题,但也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简单。比如说,智利经济的最大问题是养老金体系。
当年皮诺切特没有取消养老金体系,而是设计出“智利模式”:企业不缴纳养老金,个人收入的10%强制缴纳进养老金账户。这些钱全部存进一个私人养老基金,由其投资运营,政府立法监督。
“智利模式”的首要问题是:政府强制储蓄,让很多人产生“依赖政府养老”的心理。智利政府收取养老金时长和其他国家差不多,金额却少得多(企业不缴纳),居民想靠政府安心养老,其实做不到;为防止居民养老金损失,政府搞了一个大型养老基金,名为私人,其实是独家经营权,与国有差不多。没有竞争,投资运营自然缺乏动力,亏损很正常。
其他国家的养老金模式,都是现收现付(即当代年轻人缴纳的养老金,直接给当代的老人;等年轻人老人,让下一代人养老)。这种养老金模式之下,即便入不敷出,也相当隐蔽;“智利模式”就实诚了,一个人缴了多少养老金,最后能取出多少来,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