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冬季,时而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万木萧疏,天地苍茫;时而斜阳暖照,温润和煦,碧水蓝天,波澜不兴。最近在和朋友们一同探讨拓扑和几何的近现代理论,赏心悦目,踏雪寻梅。恰逢下周开讲代数拓扑,便以一杯咖啡所引发的复杂物理现象为例,浅谈一下隐藏在这些物理现象背后的拓扑定理。这些耳熟能详的例子非常直观,但是对于这些现象的精确解释却需要现代拓扑知识,最终的证明非常抽象而简短,凝炼如诗。
图1. 布劳威尔不动点的证明。
证明的思想非常初等,主要是基于反证法:如图(1)所示,假设不存在不动点,那么对于一切点
,都有
。固定点
,我们构造一条射线:从
出发,经过
点,和边界曲面
交于点
。这样,我们构造了映射
,
。如果点
是边界点,
,由构造方法我们得到
。这意味着映射在边界上的限制是边界到自身的恒同映射:
。
因为
是连续映射,因此
也是连续映射。映射
将三维实心球体均匀地压缩到边界曲面上,如图(1)右帧所示。这样的映射必然会撕裂球体的中心区域,因此不可能是连续的。由此,连续映射
不存在,假设错误,初始映射
存在不动点。
这一证明的关键是压缩映射
撕裂内部,这来自物理直觉。如果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孩没有玩过橡皮泥,没有对玩具进行过“破坏性创新”,或者终日沉湎于电子游戏,那么他应该很难建立起这种直觉。从这个角度而言,父母对于小朋友的淘气应该宽容,并且鼓励他们更多地在真实物理世界中探索。
对于工程师而言,这一证明足够严格。但是对于数学家而言,物理直觉依赖于人的感官经验,无法达到数学上的严格性要求。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将物理直观用数学理论来严格阐述并证明。经过前人艰苦卓绝的探索,人们终于用代数拓扑的方法严格化了这一物理直观。
代数拓扑的基本手法是在拓扑空间上定义各种群,群结构反应了空间的拓扑性质。拓扑空间之间的映射诱导了相应群之间的映射(群同态),这些群的同态反应了拓扑映射的性质。换言之,我们将拓扑范畴映射到代数范畴,并且这个映射保持了结构和关系(即范畴间的映射是函子的)。我们考察拓扑空间
中的封闭曲面,如果两个曲面构成了空间
中某个三维体的边界,那么我们说这两个曲面彼此同调等价(homological)。
中所有封闭曲面的同调等价类在加法下构成二维同调群,记为
。实心球体中所有的封闭曲面都是某个三维体的边界,因此所有的封闭曲面都同调等价于0,二维同调群
只有一个0元素。
为拓扑球面,里面有个气泡,
本身为封闭曲面,并且不是任何三维体的边界,所有封闭曲面都是
的整数倍,因此二维同调群
等于整数加群
。由此,我们得到拓扑空间的映射序列:
,
这里第一个箭头表示
在
中的包含映射(inclusion),第二个箭头是三维球体到二维球面的压缩映射。复合映射
是边界到自身的恒同映射。这个映射序列诱导了二维同调群之间的同态序列:
,
这等价于:
。
因为中间出现0群,因此复合映射
必为0;另一方面,我们有
为恒同映射,
应该为1,矛盾。因此,连续的降维压缩映射
并不存在。布劳威尔不动点定理成立。
人类通过幼年玩耍建立了物理直觉,那么今天的人工智能算法是否可以胜任呢?首先,我们这里依赖的是降维压缩映射的不存在性,我们无法提供标注训练数据,用人工智能算法学习某种映射的不存在性。其次,代数拓扑层面的代数运算,用吴文俊先生发明的方法原则上能够用符号推理实现出来。但是,计算机只能停留在符号演绎的水平,无法理解群同态序列后面的物理实际。这里至关重要的一步是将物理直觉提炼成概念,形式化成符号体系,总结出代数运算法则。从物理实际抽象成符号体系,这一步人工智能无法完成。
这也是人类智能和动物智能的分水岭,更是目前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的本质差别之一。
我们进一步观察咖啡拉花的模式。咖啡表面被分割成白色的牛奶泡沫区域和褐色的咖啡脂泡沫区域,奶泡区域作为前景,咖啡泡区域作为背景,构成各种图案。我们缓慢搅拌咖啡,拉花的模式将会变得愈发复杂,最后和背景充分融合。我们试图理解拉花模式的变化规律,和融合速率的定量描述。
图2. 搅拌咖啡诱发拉花模式的变化。(两次旋转算作一次迭代映射。)
图(2)显示了一个搅拌过程的理想实验,白色区域代表牛奶泡沫,淡黄色区域代表咖啡脂泡沫。我们放置3个用于搅拌的咖啡勺,用红绿蓝三个圆洞代表。每一次搅拌固定一个咖啡勺,另外两个咖啡勺旋转互换,如图中深绿色圆弧所示。白色区域将会被拉长折叠,拉花模式趋于复杂。几次迭代之后,白色区域的边界曲线就很难徒手画出来。
图3. 太妃糖拉伸器。(Taffy Puller)
如果缺乏日常生活经验的话,这里的描述可能依然费解。在曼哈顿有几家中餐馆,大厨在临街的玻璃橱窗中做手工抻面或者各种面点,手工拉面的过程和这个搅拌过程比较相像,面条被多次拉伸和折叠,愈来愈细。在很多美国糖果店都有一种太妃糖销售,太妃糖和中国的麦芽糖相近,非常粘稠,延展性较强。糖果店中经常有一种太妃糖拉伸器(Taffy Puller),由多根不锈钢圆柱构成。太妃糖做成的圆环套在两根圆柱上,这些圆柱在空中依照固定模式旋转,太妃糖被拉伸折叠,自我缠绕,变得愈来愈细,材质混合均匀。
图4 搅拌的动态示意图。
图(4)显示了最为简单的太妃糖拉伸器的动态搅拌过程,非常像模式复杂的抻面过程。很多时候,小孩在糖果店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妃糖拉伸器在运转,旁边的父母经常不耐烦地催促。实际上小朋友在努力地学习拓扑。可能当年的瑟斯顿(Thurston)就是这样一个小孩。依随搅拌次数的增加,太妃糖的曲线演化得愈发复杂,但是瑟斯顿天才地发现了某种不变的模式。
图5. 拉花变换中的不变量:火车道(train track)。
图6. 拉花变换中的不变量:第二次迭代映射后的火车道权重(train track weight)。
我们将咖啡表面视作圆盘上去掉三个点,每次搅拌看成一次自映射,封闭曲线在自映射的迭代下变成另外一条曲线。如图(5)所示,我们在咖啡表面上将彼此平行的曲线段捏在一起,得到一个分支(branch),分支的权重等于多少股被捏成这条分支。分支在道岔(switch)处汇合,两条驶入分支汇聚成一条驶出分支,驶入分支的权重之和等于驶出分支的权重。图(6)左帧的每条竖线代表一条分支(branch),竖线和曲线的交点个数等于这一分支的权重。这样我们得到了所谓的火车道(train track)模型。这个火车道实际上只有两个独立变量a和b,其他权重都可以由(a,b)推出。